向子諲
(1085~1152) 南宋詞人。字伯恭,自號薌林居士。臨江(今屬江西)人。北宋末曾以恩蔭補假承奉郎。出知開封府咸平縣,執(zhí)法剛直,頗有政聲。宣和初,任江淮發(fā)運司主管文字。又以直秘閣為京畿轉(zhuǎn)運副使,兼發(fā)運副使。南宋初,他堅持抗金,曾于建炎三年(1129)率潭州軍民抵抗強大的金兵。歷任州府長官。官至戶部侍郎、徽猷閣直學(xué)士。后因上章反對與金使議和,忤秦檜意,被迫辭職,居新淦薌林。他的"宏才偉績,精忠大節(jié)"(胡寅《題酒邊詞》),很受當(dāng)時人們的嘉許。
向子諲傾慕白居易及蘇軾的人品、文學(xué),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也深受其影響。今存《酒邊詞》2卷,存詞170余首。上卷曰"江南新詞",下卷曰"江北舊詞",多自注所作時間。下卷是北宋政和至宣和年間所作;上卷則是南宋時期的作品。前期詞多是侑酒佐歡或戲贈侍女歌妓的小令,主要寫男女離別相思和愛悅之情,風(fēng)格綺艷、柔婉。后期詞有明顯的變化。境界較為寬闊,感慨深沉。有不少懷念中原故土,渴望國家統(tǒng)一的作品。如〔秦樓月〕"芳菲歇"、〔水龍吟〕《紹興甲子上元有懷京師》、〔鷓鴣天〕"紫禁煙花一萬重"等,都是優(yōu)秀的愛國詞。另外也有一些鄙棄名利、孤芳自賞和企羨隱逸、流連山水的作品,如〔西江月〕"五柳坊中煙綠"、〔滿庭芳〕"瑟瑟金風(fēng)"。詞風(fēng)清遠、豪放,顯然受了蘇軾的影響。作者特別看重《江南新詞》,所以在編定集子時將江南新作置于上卷,將江北舊作置于下卷。正是內(nèi)容與風(fēng)格一新的江南新詞構(gòu)成了向子諲詞的特色,代表著他的藝術(shù)成就。胡寅《題酒邊詞》說:"薌林居士步趨蘇堂而嚌其□者也",正是指的這些作品。
今存《酒邊詞》2卷,有《宋六十名家詞》本。
向子諲作品賞析
鷓鴣天
向子堙有懷京師上元,與韓叔夏司諫、王夏卿侍郎、曹仲谷少卿同賦。
紫禁煙花一萬重,
鰲山宮闕倚晴空。
玉皇端拱彤云上,
人物嬉游陸海中。
星轉(zhuǎn)斗,駕回龍。
五侯池館醉春風(fēng)。
而今白發(fā)三千丈,
愁對寒燈數(shù)點紅
南渡詞人,親身經(jīng)歷了靖康這難翻天覆地的劇變,每借懷舊之作來抒發(fā)他們的身世之感、家國恨,這首小詞,便是此類作品中的佼佼者。上元佳節(jié),故都汴梁,年年此時,彩燈輝耀,宮室街衢,游人川流,渲鬧異常;皇帝端坐御樓賞燈,夜深方才起駕回宮。
這首詞打破了結(jié)構(gòu)上分片的定格。從文義看,前七句和后兩句,是意境迥異、對比鮮明的。
前七句,詞人從懷舊入手 ,以流利輕快的筆法,描繪了汴京紫禁城內(nèi)外歡度上元佳節(jié)的盛況。正月十五之夜,華燈寶柜與月色焰火交輝,華燈疊成的鰲山與華麗的宮殿高聳云天,至尊的帝王端坐于高樓之上,萬民百姓則嬉戲游玖于街衢之間。斗轉(zhuǎn)星移,龍駕回宮此時萬眾狂歡更趨高潮。這幅上元節(jié)情景,完全是記實。據(jù)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回憶,上元的汴京“燈山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宣德樓上,皆垂黃緣簾,中一位乃御座。??萬姓皆在露臺下觀看,樂人時引萬姓山呼。”此外該書還記載的:“別有深坊小巷,繡額珠簾,巧制新妝,競夸華麗,春情蕩飏,酒興融恰,雅會幽歡,寸陰可惜,景色浩鬧,不覺更闌。寶騎馬骎骎,香輪轆轆,五陵年少,滿路行歌,萬戶千門,笙簧未徹 。”這從一側(cè)面反映了民間情景,由此我們可以想見豪貴之家此夕宴樂之盛,但如其自序所云“未嘗經(jīng)從”,故從闕略罷了。“五侯”,這是個典故是說漢代外戚、宦官有五人同時封侯之的。故以后用它泛稱權(quán)貴之家為侯家。如此良辰美景,是何等繁盛、萬眾何等歡樂,但在最后兩句,詞意陡轉(zhuǎn),在我們面前突現(xiàn)了一個蕭索凄清的境界:“而今白發(fā)三千丈,愁對寒燈數(shù)點紅。”
“而今”二字,把上元狂歡的畫面拋到了遙遠的過去,成了一個幻境,這是化實為虛的妙筆;同時,又把詞人所處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一下子推到讀者眼前。詞人撫今追昔,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當(dāng)年身為貴胄(向子諲是宋神宗欽圣憲肅皇后的再從侄 ),曾出入宮闈,備受恩寵 ,如今卻是一個皤然老翁;當(dāng)年目睹京城繁華,親歷北宋盛況,如今僻居鄉(xiāng)里,只能與數(shù)點寒燈作伴。王夫之《姜齋詩話》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 。”的確如王夫之所說這首詞將今昔兩個畫面加以對比,這種盛與衰、樂與哀相互對比的手法,確實收到了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 。“白發(fā)三千丈”借用李白名句,表現(xiàn)愁緒滿懷的詞人“愁對寒燈數(shù)點紅”凝聚著詞人多少深沉的感慨:是對昔日繁華生活的眷戀?是對往事若夢的人生喟嘆?還是因國破家亡而產(chǎn)生的悵恨?抑或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失落感???這一切,詞人用一個“愁 ”字點破了。“白發(fā)”、“寒燈”二句中,兩個描寫色彩的字“白”與“紅”又互相映襯,渲染了一種凄清的境界。結(jié)句凝重,含蘊無窮,以少總多,發(fā)人遐思,是全篇傳神之筆。
秦樓月
芳菲歇,
故園目斷傷心切。
傷心切,無邊煙水,
無窮山色。
可堪更近乾龍節(jié),
眼中淚盡空啼血。
空啼血,子規(guī)聲外,
曉風(fēng)殘月。
公元1127 年“靖康之變”,徽、欽二帝被金人擄走北去,中原盡失。在這樣的時局下朝野志士無不拔劍斫地,切齒扼腕,于是詞壇上產(chǎn)生了一批令人讀后慷慨悲涼、數(shù)百年后尚見其慷慨磊落之氣的作品。向子諲這一首《秦樓月 》,題旨相同,篇幅雖短,感情的容量卻并不小。另外這首詞在表現(xiàn)上也自有特色。
全詩結(jié)構(gòu)分上下兩闋,詞意可分三層。
起首“芳菲歇”三字,寫春光消逝景象,似實而虛。因為詞人并非吟詠節(jié)序,抒發(fā)一般的傷春傷別情懷,所以下面不再展開對景色的描繪。當(dāng)此春末夏初時節(jié),縈繞在詞人心間的是什么呢?是“故園目斷傷心切 ”。這句中“故園”可作家鄉(xiāng)解,但向子諲家在江西臨江,并未淪落于金人之手,這里顯然是指失去的國土。詞人登高遙望北方故國,而故國不可見,對于一個胸懷愛國之情的南渡詞人來說,怎能不悲傷痛苦呢?這一句,是詞人內(nèi)心感情的直捷表露。但如果任憑感情的驅(qū)使,沿此思路寫下去,就未免有一瀉無余之病了。詞是吟詠性惰的,但最好是訴諸具體的事物。至此,詞人筆鋒一轉(zhuǎn),由直而曲,欲吐又休,不言情而轉(zhuǎn)寫景:“無邊煙水,無窮山色。”詞人眼中所見,唯有迷離的煙水,朦朧的山色。這一景象,既是“故園目斷”含義的豐富和擴展,又使“傷心切”這一心理活動形象化;同時,無邊無際的自然山水,又恰到好處地隱隱傳達出詞人此時此地情感的悠遠的惆悵。所以,讀至此,我們簡直分不清詞人是在寫景呢,還是在抒情。景與情合,情以景生,情景交融 ,“悲喜亦于物顯”(王夫之語),正是“無邊煙水,無窮山色”的妙處。
下闋“可堪”二字,是不能堪的意思。此乃詞人著意用力之筆,正是這兩字把上闋“故園目斷傷心切”的感情向前深化了。詞人為何在春末夏初時節(jié)思念故國呢?因為是“更近乾龍節(jié)”。《易·乾》:“九五,飛龍在天 。”乾卦以龍取象,所以古人便以“乾龍”喻帝王。乾龍節(jié),是北宋欽宗趙恒的生日。據(jù)《宋史·禮志》記載 :“靖康元年四月十三日,太宰徐處仁等表請為乾龍節(jié) 。”從記載中可以想見當(dāng)年此日,朝廷中群臣為皇帝祝壽,欽宗賜宴,好一派隆重的壽宴的盛況!而今又是四月,乾龍節(jié)又將近,然而此時卻是神州板蕩,山河易主。詞人撫今追昔,怎能忍受得了如此巨變呢?于是萬千感觸,化為使人不忍卒讀的詞句:“眼中淚盡空啼血。”這一句,哀怨悲涼,撼人心魄 。向子諲是一位力主抗金的將領(lǐng) 。高宗建炎四年(1130 )金兵大舉南下,一路殺奔江西、湖南。此時向子諲正在潭州(今長沙)知州任上,有人建議暫避敵鋒,他大呼曰 :“是何言之不忠也!使向之諸郡有一二能為國家守,敵其至此耶?朝廷使我守此潘也,委而去之,非義矣 !”(見汪應(yīng)辰《向公墓志銘》、胡宏《向侍郎行狀 》)他親率軍民血戰(zhàn)數(shù)日,終因?qū)嵙Σ粷瞧啤J潞螅暮糜殃惻c義贈詩,詩中贊曰“柱天勛業(yè)須君了”(《題向伯恭過峽圖》)。然而詞人想當(dāng)如今家亡國破,君辱臣恥,卻又回天無力,胸中不禁充塞著極度的憤恨和悲哀。這樣深沉難遣的感情郁積在胸中,實在非“眼中淚盡空啼血”一句不能盡之了。以上為詞意的第二層。
緊接著,詞人由人的“空啼血”聯(lián)想到自然界的子規(guī),感情又進一層。按《秦樓月》詞調(diào)的要求,“空啼血”是承上句而來,并非是語句的簡單重復(fù),而用以引起以下句意。詞人因情設(shè)景,以“子規(guī)聲外,曉風(fēng)殘月”這樣凄厲蕭索的意境結(jié)束全詞。子規(guī)即杜鵑鳥。子規(guī)啼血是在古詩詞中常用的,如白居易《琵琶行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李山甫《 聞子規(guī) 》:“斷腸思故國,啼血濺芳枝 。“曉風(fēng)殘月 ”,是柳永《雨霖鈴》詞中的名句。這首詞雖是移用,但詞人顯然對“杜鵑啼血”內(nèi)涵進行了改造。在本詞中它表現(xiàn)的已不是離別的愁苦,而是因國破家亡而生的故國之思了。“子規(guī)聲外,曉風(fēng)殘月”,是因情而設(shè)景,也就是王國維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 ”。它以豐富的內(nèi)蘊,傳達出詞人心中的無限哀怨,撞擊著讀者的心扉。
全詞感情真摯,情景交融,在《酒邊詞》中,是一首成功的小令 。但終因其忠憤有余而少豪放之氣,且詞中意境獨創(chuàng)性少,新鮮感不足,不免影響了它的藝術(shù)感染力量,在宋詞中不屬于上乘。
西江月
政和間,余卜筑宛丘,手植眾薌,自號薌林居士。建炎初,
解六路漕事,中原俶擾,故廬不得返,卜居清江之五柳坊。紹
興癸丑,罷帥南海,即棄官不仕。乙卯起,以九江郡復(fù)轉(zhuǎn)漕江
東,入為戶部侍郎。辭榮避謗,出守姑蘇。到郡少日,請又力
焉,詔可 ,且賜舟曰泛宅,送之以歸。己未暮春,復(fù)還舊隱。
時仲舅李公休亦辭舂陵郡守致仕,喜賦是詞。
五柳坊中煙翠,
百花洲上云紅。
蕭蕭白發(fā)兩衰翁,
不與時人同夢。
拋擲麟符虎節(jié),
徜徉江月林風(fēng)。
世間萬事轉(zhuǎn)頭空,
個里如如不動。
從詞序可知,這首詞是詞人第二次辭官重歸清江五柳坊之后創(chuàng)作的 。向子諲是南宋初年主戰(zhàn)派大臣,曾寫下不少直接抨擊投降派的愛國詞章 。紹興九年,因觸犯秦檜被罷,從此歸隱山林。這首寫隱逸情趣的詞,從一個側(cè)面表現(xiàn)了作者對南宋政治現(xiàn)實的不滿。
開頭兩句中的五柳坊、百花洲皆在清江附近。此詞先寫居處所見 :柳綠如煙,蔥蘢翠碧,景物朗潤。此寫地面之景。蒼穹紅云,絢麗而璀璨。此寫天上之景。一幅夕陽山村之景的畫面,展現(xiàn)眼前。這也是僅舉一端,美景當(dāng)不止此。地名中有柳有花,柳以綠濡,愈顯其深邃;花以紅染,益見其嬌艷。詞人匠心獨運的描寫,令人陶醉。
三、四句,“蕭蕭”其意為冷落,指頭發(fā)花白。此時子諲自嘆年老,歲月蹉跎,世事不正常,固此白發(fā)蕭蕭。兩衰翁:子諲其一也;另一位便是序中所說辭舂陵郡守致仕的仲舅李公休了。前三句寫景敘事,舒緩有致。第四句“ 不與時人同夢 ”,詞情轉(zhuǎn)向激昂。
時人,應(yīng)當(dāng)指當(dāng)時的專權(quán)誤國的權(quán)貴,包括秦檜之流的投降派。
五、六句中的麟符、虎節(jié),為君王調(diào)兵遣將之信物 ,受者有殊榮。而子諲言拋言擲,這是何等堅決!
紹興初年 ,子諲任鄂州知州,主管荊湖東路安撫司,尋任江州知州、改任江東轉(zhuǎn)運使,進秘閣修撰,徽猷閣待制,徙兩浙路都轉(zhuǎn)運使,除戶部侍郎,可謂品高位顯。當(dāng)宋金議和時,秦檜等投降派力主和,金使將入境,而子諲堅決不肯拜金詔違背秦檜意,乃被罷官,退隱清江,第五句當(dāng)言此事。子諲忠節(jié),不取悅于世,又不茍合于世,他這種凜然正氣,直沖霄漢。第六句“徜徉江月林風(fēng) ”,和第一、二句暗合。一、二句寫清江暮色,此寫晚景。插敘往事后,詞人接著寫此時此境的心情。月朗風(fēng)清,林中閑適徘徊。初讀似寫閑情逸致,實則詞人的心潮并不平靜。屈原《涉江》云“被明月兮寶路,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屈原所言“明月 ”,珠名,實借“明”字之音,喻己行為光明磊落,借“月”高潔之義,喻己情操之高尚。子諲林中信步,徘徊慨嘆,和屈原詩句所言,可謂世同,情同,意同。
最后兩句“世間萬事轉(zhuǎn)頭空 ”,指宦海浮沉,猶過眼云煙。這句話表明詞人視高官厚祿如草芥的心境。“個里如如不動”,“個里”其意為此中,即心中。“如如不動 ”,佛家語,指真如常住,圓融而不凝滯的境界 。《金剛經(jīng) 》“不取于相,如如不動 ”,是此句之源。這句話用以表達詞人結(jié)廬人境,不聞車喧,遠污離穢 ,潔身自好的心境。淡泊明志、寧靜致遠之意,蘊其中。
全詞似隱逸閑適之作,實為明志抒憤之詞。全詞反映了子諲居濁而守潔,遠奸佞而守忠的美德。就其藝術(shù)性而言,寫景,筆染春色,柳綠花紅,月朗風(fēng)清;敘事 ,筆挾風(fēng)雷,激情慷慨。這種睛空布雷的手法,自出機杼,獨標(biāo)高格。另外,本詞明開暗合,照應(yīng)縝密,亦見詞人匠心。第一、二句柳煙云紅,當(dāng)為暮靄之時,第六句月下林風(fēng) ,是晚間風(fēng)景 。時間之推移,如絲相貫,不見斷隙。故事詞實是一首耐人尋味的好詞。
阮郎歸
紹興乙卯大雪行鄱陽道中
江南江北雪漫漫。
遙知易水寒。
同云深處望三關(guān)。
斷腸山又山。
天可老,海能翻。
消除此恨難。
頻聞遣使問平安。
幾時鸞輅還。
向子諲是南宋初年主戰(zhàn)派大臣之一。靖康之難之時,他曾請康王趙構(gòu)率諸將渡河,以救徽欽二帝。建炎三年(1129 ),金兵進湖南圍長沙。此時他率軍民與金兵血戰(zhàn)八晝夜。陳與義《傷春》詩云 :“稍喜長沙向延閣,疲兵敢犯犬羊鋒 。”這首詞所敘之事就是此事 。紹興九年(1139),子諲觸怒秦檜,從此歸隱鄉(xiāng)間十五年以卒。其詞多寫山林逸趣,但也不乏憂國傷時之作,此詞即其中之一。詞題“紹興乙卯大雪行鄱陽道中”,其中乙卯為紹興五年(1135),鄱陽即今江西波陽縣,位于翻陽湖東岸。
從此詞第一句來看,起筆極寫江南江北,大雪漫天,寒氣逼人。在如此大雪天征程上,詞人在思考什么呢 ?是溫暖的家,抑或前村之酒舍?兩者都不是。
“遙知易水寒。”易水(在今河北),當(dāng)時正是金人的后方。從此句可知詞人是在懷想被擄北去的徽欽二帝。
此句寫懷想,句中“知”字是眼。“知”前加一遙字,寫出其懷念之深。落一寒字,見得其體貼之切。寒字與起筆之雪漫漫照應(yīng),結(jié)構(gòu)完整,頗有寓意。江南江北已大雪漫漫,燕山雪花大如席,其寒徹骨,可想而知。寒字亦暗示出二帝在漠北寒冷之地,備受金人種種虐待。此句取自戰(zhàn)國末荊軻之悲歌“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既而又倍增一份悲憤之感。“同云深處望三關(guān)。”
上句寫內(nèi)心之懸想,此句更推進一步,寫出舉目以北望。三關(guān)者,淤口關(guān)、益津關(guān)(均在今河北霸縣)、瓦橋關(guān)(在今河北雄縣 )。五代周顯德六年(959),世宗北取瀛、莫等州,以三關(guān)與契丹分界。詞人以易水、三關(guān),厝代北地。詞人遙望天北,但見彤云沉沉,二帝蒙塵之處,上有沉沉之彤云,下有重重之關(guān)山。“斷腸山又山 。”那重重之山,遮斷了詞人的視線,更遮斷了二帝之歸路 。遙望重山,怎能不令人肝腸寸斷!
詞情至此,似已至極。然而詞人之悲痛是沒有極點的。“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難 。”換片三句翻出奇語,然痛入骨髓矣。唐人之詩云:“天若有情天亦老”,猶為虛擬之辭,此則直謂天可老。漢人之詩云 :“山無陵,江水為竭,??乃敢與君絕 ”。想象還沒達到海,此則至于海矣。天荒地老,痛劇恨深,見于言外。
下句更道“消除此恨難 ”。此恨正指靖康之恥、二帝被擄。難字,與上二句之可字能字呈為強烈對比,天可老、海能翻之可能,倍加反襯出消除此恨之不可能。
然而實際上天難老,海亦難翻,而消除此恨之難,更難于此二事,直是絕望之語。結(jié)尾二句奇外出奇,從絕望之中竟又現(xiàn)出一片癡望來。“頻聞遣使問平安。幾時鸞輅還 。”鸞指馬鈴,其形制為“鸞口銜鈴”(《古今注·輿服》)。輅是車上橫木 ,鸞輅即指二帝車駕。
《宋史·高宗紀》載:紹興四年(1134)春正月,“遣章誼等為金國通問使 ”。五年五月,又“遣何蘚等奉使金國,通問二帝 ”。故結(jié)筆上句言“頻聞遣使問平安 ”。此詞作于紹興五年隆冬,事實上徽宗已于“紹興五年四月甲子,崩于五國城(今黑龍江依)”。因為直至“七年九月甲子,兇問(始)至江南”(《宋史·徽宗紀》)。詞人此時當(dāng)然不可能“預(yù)卜 ”此一兇問。
但二帝在金國備受磨難,詞人是明白的。問平安之語,字面堂皇得體,內(nèi)里何等酸楚。上言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難,固已絕望;結(jié)句反謂幾時鸞輅還,則又翻出無可遏止之希望。此希望雖不合情理,卻見出一片癡情。以癡情語作結(jié),使得此詞愈樸愈厚愈無盡。
此詞傷悼徽欽二帝之被擄,實際上是融家國之悲為一體(詞人是神宗皇后之再從侄 )。徽欽二帝,皆亡國之昏君,本無可痛恨。但在“國、君一體”(《春秋公羊傳》莊公四年)之時代,二帝之蒙塵在當(dāng)時人們看來實與祖國山河之破碎、北宋文明之毀棄為一事。
故從歷史之角度看,子諲此詞表露出南渡之初愛國志士悲憤心態(tài),所以有其一定的歷史認識意義。從藝術(shù)之角度看,則此詞抒情曲折深刻,及語言之諲婉工致,造詣頗有獨到之處。上片由江南江北之雪聯(lián)想到易水之寒,又由此一聯(lián)想而遙望三關(guān),已是層層翻進。下片凌空設(shè)喻,以天可老、海能翻反襯此恨難消,情至絕望之境,便若無以復(fù)加。然而最后又翻出絕望中之一片癡望,抒發(fā)故國故君之思,至此終至其極。只因詞人郁結(jié)悲憤深沉,傾訴出來才有如此曲折跌宕之致。
詞雖是小令,字數(shù)不多而其抒情卻曲折深刻如此,可謂之造詣獨特。全詞雖極寫二帝被擄不還之悲懷,但終篇亦并無一語道破,語言委婉工致,正不失詞體本色。比較南宋前期一般愛國詞之粗獷,南宋后期一般愛國詞之晦澀,便又可謂之匠心獨運
上一篇: 許將 | 下一篇: 向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