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司馬相如列傳》
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蓬州人也。少時(shí)好讀書，學(xué)擊劍，名犬子。相如既學(xué)，慕藺相如之為人也，更名相如。以訾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
會(huì)景帝不好辭賦，是時(shí)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嚴(yán)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得與諸侯游士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會(huì)梁孝王薨，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yè)。索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游，不遂而困，來過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后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jǐn)肅。
臨邛多富人，卓王孫僮客八百人，程鄭亦數(shù)百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shù)，至日中請(qǐng)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臨。臨邛令不敢嘗食，身自迎相如，相如為不得已而強(qiáng)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愿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shí)，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時(shí)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心說而好之，恐不得當(dāng)也。既罷，相如乃令侍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與馳歸成都。家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不材，我不忍殺，一錢不分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謂長卿曰：“弟俱如臨邛，比昆弟假貣，猶足以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車騎，買酒舍，乃令文君當(dāng)盧。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庸保雜作，滌器于市中。卓王孫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cái)也。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馬長卿，長卿故倦游，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與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shí)衣被財(cái)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居久之，蜀人楊得意為狗監(jiān)，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dú)不得與此人同時(shí)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請(qǐng)為天子游獵之賦。”上令尚書給筆札，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義。故虛借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風(fēng)諫。奏之天子，天子大說。其辭曰：楚使子虛使于齊，齊王悉發(fā)車騎與使者出田。田罷，子虛過姹烏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田樂乎？”子虛曰：“樂。”“獲多乎？”曰：“少。”“然則何樂？”對(duì)曰：“仆樂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duì)以云夢(mèng)之事也。”曰：“可得聞乎？”
子虛曰：“可。王駕車千乘，選徒萬騎，田于海濱，列卒滿澤，罘罔彌山。
掩菟轔鹿，射麋格麟，鶩于鹽浦，割鮮染輪。射中獲多，矜而自功，顧謂仆曰：‘楚亦有平原廣澤游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孰與寡人？’仆下車對(duì)曰：‘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衛(wèi)十有余年，時(shí)從出游，游于后園，覽于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烏足以言其外澤乎？’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言之。’“仆對(duì)曰：‘唯唯。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mèng)。云夢(mèng)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郁，隆崇律崒；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cuò)糾紛，上干青云；罷池陂陁，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厲，礝石武夫。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穹窮昌蒲，江離蘪蕪，諸柘巴且。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阤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艸咸}析苞荔，薜莎青薠。其埤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蘠雕胡，蓮藉觚盧，奄閭軒于。眾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fā)夫容{艸陵}華，內(nèi)隱巨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毒冒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楠豫章，桂椒木蘭，檗離朱楊，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宛雛孔鸞，騰遠(yuǎn)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
于是乎乃使剸諸之倫，手格此獸。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鳥號(hào)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孅阿為御；案節(jié)未舒，即陵狡獸，蹴蛩蛩，轔距虛，軼野馬，<車惠>騊駼；乘遺風(fēng)，射游騏，倏胂倩浰，雷動(dòng)焱至，星流電擊，弓不虛發(fā)，中必決眥，洞胸達(dá)掖，絕乎心系，獲若雨獸，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節(jié)徘徊，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烋受詘，殫睹眾物之變態(tài)。于是鄭女曼姬，被阿錫，揄纻縞，雜纖羅，垂霧縠，襞積褰縐，郁橈溪谷；衯々裶々，揚(yáng)衪戌削，蜚襳垂髾；扶輿猗靡，翕呷萃蔡下摩蘭蕙，上拂羽蓋；錯(cuò)翡翠之葳蕤，繆繞玉綏；眇眇忽忽，若神之仿佛。
于是乃群相與獠于蕙圃，媻姍勃窣，上金堤，揜翡翠，射鵕鸃，微矰出，孅繳施，弋白鵠，連駕鵝，雙<倉鳥>下，揚(yáng)旌枻，張翠帷，建羽蓋。罔毒冒，釣紫貝，摐金鼓，吹鳴籟，榜人歌，聲流喝，水蟲駭，波鴻沸，涌泉起，奔揚(yáng)會(huì)，礧石相擊，瑯瑯礚々，若雷霆之聲，聞乎數(shù)百里外。“‘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車案行，騎就隊(duì)，纚乎淫淫，般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陽云之臺(tái)，泊乎無為，淡乎自持，芍藥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終日馳騁，曾不下輿，脟割輪焠，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于是王無以應(yīng)仆也。”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yuǎn)千里，來況齊國，王悉境內(nèi)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田，乃欲戮力致獲，以娛左右也，何名為夸哉！問楚地之有無者，愿聞大國之風(fēng)烈，先生之余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mèng)以為驕，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惡也；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章君惡，傷私義，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于齊而累于楚矣。且齊東陼巨海，南有瑯邪，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秋田乎青丘，仿偟乎海外，吞若云夢(mèng)者八九，其于匈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倘瑰瑋，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崒，充仞其中者，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卨不能計(jì)。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游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不復(fù)，何為無以應(yīng)哉！”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夫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cái)幣，所以述職也；封疆畫界者，非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齊列為東蕃，而外私肅慎，捐國隃限，越海而田，其于義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論，不務(wù)明君臣之義，正諸侯之禮，徒事爭(zhēng)于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yáng)名發(fā)譽(yù)，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
“且夫齊、楚之事又烏足道乎！君未睹夫巨麗也，獨(dú)不聞天子之上林乎？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霸、產(chǎn)，出入涇、渭，酆、鎬、潦、潏，紆余委蛇，經(jīng)營其內(nèi)。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異態(tài)，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州淤之浦，徑乎桂林之中，過乎泱莽之野，汩乎混流，順阿而下，赴隘陿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涌彭湃，滭弗宓汩，逼側(cè)泌瀄，橫流逆折，轉(zhuǎn)騰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橈，宛潬膠盭，逾波趨乂，蒞蒞下瀨，批巖沖擁，奔揚(yáng)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隊(duì)，沈沈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々，氵抬潗鼎沸，馳波跳沫，汩氵急漂疾，悠遠(yuǎn)長懷。
寂漻無聲，肆乎永歸。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佪，翯乎滈滈，東注大湖，衍溢陂池。于是蛟龍赤螭，<魚恒><魚瞢>漸離，鰅鰫鰬魠禺禺魼鰨，健鰭掉尾，振鱗奮翼，潛處乎深巖。魚鱉歡聲，萬物眾伙。明月珠子，的皪江靡，蜀石黃碝，水玉磊砢，磷磷爛爛，采色澔汗，叢積乎其中。鵡<工鳥>鹔鵠鴇，鴽鵝屬玉，交精旋目，煩鶩庸渠，箴疵?盧，群浮乎其上。浮淫泛濫，隨風(fēng)澹淡，與波搖蕩，奄薄水愭，唼喋菁藻，咀嚼鞭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嵸崔巍，深林巨木，嶄巖參差。九嵕{山辟}，南山峨峨，巖阤甗锜，{山椎}崛崎，振溪通谷，蹇產(chǎn)溝瀆，<谷今>呀豁閜，阜陵別隝，崴磈<山畏>廆，丘陵崛礨，隱轔郁<山壘>，登降施靡，陂池貏豸。允溶淫鬻，散渙夷陸，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揜以綠蕙，被以江離，糅以蘼蕪，雜以留夷。布結(jié)縷，攢戾莎，揭車衡蘭，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蓀，鮮支黃礫，蔣芧青薠，布濩閎澤，延曼太原，離靡廣衍，應(yīng)風(fēng)披靡，吐芳揚(yáng)烈，郁郁菲菲，眾香發(fā)越，肸蚃布寫，晻薆咇茀。
“于是乎周覽泛觀，縝紛軋芴，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入乎西陂。其南則隆冬生長，涌水躍波；其獸則庸旄貘牦，沈牛麝麋，赤首圜題，窮奇象犀。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其獸則麒麟角端，騊駼橐駝，蛩蛩驒騱，驒騠驢騾。
“于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榼，輦道纚屬，步櫩周流，長途中宿。夷嵕筑堂，累臺(tái)增成，巖突洞房。俯杳眇而無見，仰攀橑而捫天，奔星更于閨闥，宛虹拖于楯軒。青龍蚴蟉于東箱，象輿婉僤于西清，靈圉燕于閑館，偓佺之倫暴于南榮，醴泉涌于清室，通川過于中庭。磐石裖崖，嵚巖倚傾，嵯峨{山集}嶪，刻削崢嶸，玫瑰碧琳，珊瑚叢生，珉玉旁唐，玢豳文磷，赤瑕駁犖，雜臿其間，晁采琬琰，和氏出焉。“于是乎盧橘夏孰，黃甘橙楱，楷杷橪柿，亭柰厚樸，梬棗楊梅，櫻桃蒲陶，隱夫薁棣，答沓離支，羅乎后宮，列乎北園，<貝也>丘陵，下平原，揚(yáng)翠葉，扤紫莖，發(fā)紅華，垂朱榮，煌煌扈扈，照曜巨野。沙棠櫟櫧，華楓枰櫨，留落胥邪，仁頻并閭，欃檀木蘭，豫章女貞，長千仞，大連抱，夸條直暢，實(shí)葉葰茂，攢立叢倚，連卷欐佹，崔錯(cuò)癹骫，坑稀閜砢，垂條扶疏，落英幡纚，紛溶萷蔘，猗柅從風(fēng)，藰蒞卉歙，蓋象金石之聲，管籥之聲音。柴池茈虒，旋還乎后宮，雜襲累輯，被山緣谷，循阪下隰，視之無端，究之亡窮。
“于是乎玄猨素雌，蜼玃飛蠝，蛭蜩玃蝚，獑胡豰蛫，棲息乎其間。長嘯哀鳴，翩幡互經(jīng)，夭蟜枝格，偃蹇杪顛，逾絕梁，騰殊榛，捷垂條，掉希間，牢落陸離，爛溫遠(yuǎn)遷。
“若此者數(shù)百千處，娛游往來，宮宿館舍，皰廚不徙，后宮不移，百官備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乘鏤象，六玉，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軒，后道游；孫叔奉轡，衛(wèi)公參乘，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鼓嚴(yán)簿，縱獵
者，江河為阹，泰山為櫓，車騎雷起，殷天動(dòng)地，先后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鹖蘇，绔白虎，被斑文，跨野馬，陵三嵕之危，下磧歷之坻，徑峻赴險(xiǎn)，越壑厲水。推蜚廉，弄解廌，格蝦蛤，鋌猛氏，羂要褭，射封豕。箭不茍害，解脰陷腦；弓不虛發(fā)，應(yīng)聲而倒。
“于是乘輿弭節(jié)徘徊，皋翔往來，睨部曲之進(jìn)退，覽將帥之變態(tài)。然后侵淫促節(jié)，倏敻遠(yuǎn)去，流離輕禽，蹴履狡獸，<車惠>白鹿，捷狡菟。軼赤電，遺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彎蕃弱，滿白羽，射游梟，櫟蜚遽。擇肉而后發(fā)，先中而命處，弦矢分，蓺殪仆。
“然后揚(yáng)節(jié)而上浮，陵驚風(fēng)，歷駭焱，乘虛亡，與神俱，藺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鵕鸃，指翳鳥，捎鳳凰，捷鹓雛，揜焦明。
“道盡涂殫，回車而還。消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揜乎反鄉(xiāng)，蹶石關(guān)，歷封巒，過<支隹>鵲，望露寒，下堂梨，息宜春，西馳宣曲，濯鹢牛首，登龍臺(tái)，掩細(xì)柳，觀士大夫之勤略，鈞獵者之所得獲。徒車之所Ａ33轢，騎之所蹂若，人之所蹈藉，與其窮極倦烋，{敬馬}憚詟伏，不被創(chuàng)刃而死者，它它藉藉，填坑滿谷，掩平彌澤。
“于是乎游戲懈怠，置酒乎顥天之臺(tái)，張樂乎膠葛之宇，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虡，建翠北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倡，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dòng)，川谷為之蕩波。巴、俞、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顛親密無間歌，族居遞奏，金鼓迭起，鏗鎗闛鞈，洞心駭耳。荊、吳、鄭、衛(wèi)之聲《韶》、《濩》、《武》、《象》之樂，陰淫案衍之音，鄢、郢繽紛，《激楚》、《結(jié)風(fēng)》，俳優(yōu)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娛耳目樂心意者，麗靡爛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虙妃之徒，絕殊離俗，妖冶閑都，靚莊刻飾，便嬛繛約，柔橈Ａ35Ａ35，嫵媚纖弱，曳獨(dú)繭之褕袣，眇閻易以恤削，便姍嫳屑，與世殊服，芬芳漚郁，酷烈淑郁，皓齒粲爛，宜笑的皪，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予，心愉于側(cè)。
“于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覽聽馀閑，無事棄日，順天道以殺伐，時(shí)休息于此，恐后世靡麗，遂往而不返，非所以為繼嗣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也。’于是乎乃解酒罷獵，而命有司曰：‘地可墾辟，悉為農(nóng)郊，以贍氓隸，隤墻填塹，使山澤之民得至焉。實(shí)陂池而勿禁，虛官館而勿仞。發(fā)倉廩以救貧窮，補(bǔ)不足，恤鰥寡，存孤獨(dú)。出德號(hào)，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與天下為始。’”
“于是歷吉日以齋戒，襲朝服，乘當(dāng)駕，建華旗，鳴玉鸞，游于六藝之囿，馳騖乎仁義之涂，覽觀《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騶虞》，弋玄鶴，舞干戚，戴云罕，揜群雅，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述《易》道，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內(nèi)，靡不受獲。于欺之時(shí)，天下大說，鄉(xiāng)風(fēng)而聽，隨流而化，芔然興道而遷義，刑錯(cuò)而不用，德隆于三皇，功羨于五帝。若此，故獵乃可喜也。”
“若夫終日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抏士卒之精，費(fèi)府庫之財(cái)，而無德厚之恩，務(wù)在獨(dú)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貪雉菟之獲，則仁者不繇也。從此觀之，齊、楚之事，豈不哀哉！地方不過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墾辟，而民無所食也。夫以諸侯之細(xì)，而樂萬乘之所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諱，乃今日見教，謹(jǐn)受命矣。”
賦奏，天子以為郎。亡是公言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及子虛言云夢(mèng)所有
甚眾，侈靡多過其實(shí)，且非義理所止，故刪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相如為郎數(shù)歲，會(huì)唐蒙使略通夜郎、僰中，發(fā)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為發(fā)轉(zhuǎn)漕萬余人，用軍興法誅其渠率。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乃遣相如責(zé)唐蒙等，因諭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告巴、蜀太守：蠻夷自擅，不討之日久矣，時(shí)侵犯邊境，勞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撫天下，集安中國，然后興師出兵，北征匈奴，單于怖駭，交臂受事，屈膝請(qǐng)和。康居西域，重譯納貢，稽首來享。移師東指，閩越相誅；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不敢惰怠，延頸舉踵，喁喁然，皆鄉(xiāng)風(fēng)慕義，欲為臣妾，道里遼遠(yuǎn)，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順者已誅，而為善者未賞，故道中郎將往賓之，發(fā)巴、蜀之士各百人以奉幣，衛(wèi)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戰(zhàn)斗之患。今聞其乃發(fā)軍興制，驚懼子弟，憂患長老，郡又擅為轉(zhuǎn)粟運(yùn)輸，皆非陛下之意也。當(dāng)行者或亡逃自賊殺，亦非人臣之節(jié)也。
夫邊郡之士，聞烽舉燧燔，皆攝弓而弛，荷兵而走，流汗相屬，惟恐居后，觸白刃，冒流矢，議不反顧，計(jì)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bào)私仇。彼豈樂死惡生，非編列之民，而與巴、蜀異主哉？計(jì)深慮遠(yuǎn)，急國家之難，而樂盡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為通侯，居列東第。終則遺顯號(hào)于后世，傳土地于子孫，事行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聲施于無窮，功烈著而不滅。是以賢人君子，肝腦涂中原，膏液潤野草而不辭也。今奉幣役至南夷，即自賊殺，或亡逃抵誅，身死無名，謚為至愚，恥及父母，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yuǎn)哉！然此非獨(dú)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謹(jǐn)，寡廉鮮恥，而俗不長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曉諭百姓以發(fā)卒之事，因數(shù)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讓三老孝弟以不教誨之過。方今田時(shí)，重?zé)┌傩眨延H見近縣，恐遠(yuǎn)所溪谷山澤之民不遍聞，檄到，亟下縣道，咸諭陛下意，毋忽！相如還報(bào)。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發(fā)巴、蜀、廣漢卒，作者數(shù)萬人。治道二歲，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費(fèi)以億萬計(jì)。蜀民及漢用事者多言其不便。
是時(shí)邛、莋之君長聞南夷與漢通，得賞賜多，多欲愿為內(nèi)臣妾，請(qǐng)吏，比南夷。上問相如，相如曰：“邛、莋、冉、駹者近署，道易通，異時(shí)嘗通為郡縣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fù)通，為置縣，愈于南夷。”上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jié)往使。副使者王然于、壺棄國、呂越人，馳四乘之傳，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南夷。至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fù)弩矢先驅(qū)，蜀人以為寵。于是卓王孫、臨邛諸公皆因門下獻(xiàn)牛、酒以交歡。卓王孫喟然而漢，自以得使女尚司馬長卿晚，乃厚分與其女財(cái)，與男等。相如使略定西南夷，邛、莋、再、駹、斯榆之君皆請(qǐng)為臣妾，除邊關(guān)，邊關(guān)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牁牂為徼，通靈山道，橋?qū)O水，以通邛、莋。還報(bào)，天子大說。
相如使時(shí)，蜀長老多言通西南夷之不為用，大臣亦以為然。相如欲諫，業(yè)已建之，不敢，乃著書，借蜀父老為辭，而己詰難之，以風(fēng)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皆知天子意。其辭曰：
漢興七十有八載，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紛云，港恩汪濊，群生沾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隨流而攘，風(fēng)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從駹，定莋存邛，略斯榆，舉苞蒲，結(jié)軌還轅，東鄉(xiāng)將報(bào)，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搢紳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儼然造焉。辭畢，進(jìn)曰：“蓋聞天子之于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絕而已。今罷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茲，而功不竟。士卒勞倦，萬民不贍；今又接之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業(yè)，此亦使者這累也，竊為左右患之。且夫邛、莋、西僰之與中國并也，歷年茲多，不可記已。
仁者不以德來，強(qiáng)者不以力并，意者殆不可乎！今割齊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無用，鄙人固陋，不識(shí)所謂。”
使者曰：“烏謂此乎？必若所云，則是蜀不變服而巴不化俗也，仆尚惡聞若說。然斯事體大，固非觀者之所覯也。余之行急，其詳不可得聞已。請(qǐng)為大夫粗陳其略：
“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異也。故曰非常之元，黎民懼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洪水沸出，泛濫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嶇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洪原，決江疏河，灑沈澹災(zāi)，東歸之于海，而天下永寧。當(dāng)斯之勤，豈惟民哉？心煩于慮，而身親其勞，躬傶骿胝無胈，膚不生毛，故休烈顯乎無窮，聲稱浹乎于茲。”
“且夫賢君之踐位也，豈特委瑣握齪，拘文牽俗，循誦習(xí)傳，當(dāng)世取說云爾哉！必將崇論谹議，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萬世規(guī)。故馳騖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參天貳地。且《詩》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內(nèi)，八方之外，浸淫衍溢，懷生之物有不浸潤于澤者，賢君恥之。今封疆之內(nèi)，冠帶之倫，咸獲嘉祉，靡有闕遺矣。而夷狄殊俗之國，遼絕異黨之域，舟車不通，人跡罕至，政教未加，流風(fēng)猶微，內(nèi)之則犯義侵禮于邊境，外之則邪行橫作，放殺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為奴虜，系累號(hào)泣。內(nèi)鄉(xiāng)而怨，曰：‘蓋聞中國有至仁焉，德洋恩普，物磨不得其所，今獨(dú)曷為遺己！’舉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yàn)橹固椋瑳r乎上圣，又烏能已？故北出師以討強(qiáng)胡，南馳使以誚勁越。四面風(fēng)德，二方之君鱗集仰流，愿得受號(hào)者以億計(jì)。故乃關(guān)沫、若，徼牂牁，鏤靈山，梁孫原，創(chuàng)道德之涂，垂仁義之統(tǒng)，將博恩廣施，遠(yuǎn)撫長駕，使疏逖不閉，昒爽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討伐于彼。遐邇一體，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繼周氏之絕業(yè)，天子之急務(wù)也。百姓雖勞，又惡可以已哉？
“且夫王者固未有不始于憂勤，而終于佚樂者也。然則受命之符合在于此。
方將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鳴和鸞，揚(yáng)樂頒，上咸五，下登三。觀者未睹指，聽者未聞音，猶焦朋已翔乎寥廓，而羅者猶視乎藪澤，悲夫！”
于是諸大夫茫然喪其所懷來，失厥所以進(jìn)，喟然并稱曰：“允哉漢德，此鄙人之所愿聞也。百姓雖勞，請(qǐng)以身先之。”敞罔靡徙，遷延而辭避。
其后人有上書言相如使時(shí)受金，失官。居歲余，復(fù)召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病。與卓氏婚，饒于財(cái)。故其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常稱疾閑居，不慕官爵。嘗從上至長楊獵。是時(shí)天子方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相如因上疏諫。其辭曰：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其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xiǎn)，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株盡為難矣。是胡越起于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馳，猶時(shí)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內(nèi)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亦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涂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
蓋明者遠(yuǎn)見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fā)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諭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上善之。還過宜春宮，相如奏賦以哀二世行失。其辭曰：
登陂陁之長阪兮，坌入曾宮之嵯峨。臨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參差。
巖巖深山之谾々兮，通谷豁乎<谷今>谺。汨淢靸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廣衍。觀眾樹之蓊薆兮，覽竹林之榛榛。東馳土山兮，北揭石瀨。弭節(jié)容與兮，歷吊二世。持身不謹(jǐn)兮，亡國失勢(shì)；信讒不寤兮，宗廟滅絕。烏乎！操行之不
得，墓蕪穢而不修兮，魂亡歸而不食。
相如拜為孝文園令。上既美子虛之事，相如見上好仙，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qǐng)具而奏之。”相如以為列仙之儒居山澤間，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奏《大人賦》。其辭曰：
世有大人兮，在乎中州。宅彌萬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輕舉而遠(yuǎn)游。乘絳幡之素蜺兮，載云氣而上浮。建格澤之修竿兮，總光耀之采旄。垂旬始以為幓兮，曳慧星而為髾。掉指橋以偃Ａ37兮，又猗抳以招搖。攬攙搶以為旌兮，靡屈虹而為綢。紅杳眇以玄愍兮，猋風(fēng)涌而云浮。駕應(yīng)龍象輿之蠖略委麗兮，驂赤螭青虬之蚴蟉宛蜓。低昂夭蟜裾以驕驁兮，詘折隆窮躩以連卷。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驤以孱顏。跮踱輵螛容以骫麗兮，蜩蟉偃寋怵彘以梁倚。糾蓼叫奡踏以Ａ38路兮，薎蒙踴躍騰而狂趭。蒞颯芔歙焱至電過兮，煥然霧除，霍然云消。
邪絕少陽而登太陰兮，與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轉(zhuǎn)兮，橫厲飛泉以正東。悉征靈圉而選之兮，部署眾神于搖光。使五帝先導(dǎo)兮，反大壹而從陵陽。左玄冥而右黔雷兮，前長離而后矞皇。廝征伯僑而役羨門兮，詔岐伯使尚方。祝融警而蹕御兮，清氣氛而后行。屯余車而萬乘兮，綷云蓋而樹華旗。使句芒其將行兮，吾欲往乎南娭。
歷唐堯于崇山兮，過虞舜于九疑。紛湛湛差差錯(cuò)兮，雜沓膠輵以方馳。騷擾沖蓯其紛拏兮，滂濞泱軋麗以林離。攢羅列聚叢以籠茸兮，衍曼流爛痑以陸離。徑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堀礨崴魁。遍覽八纮而觀四海兮，朅度九江越五河。經(jīng)營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絕浮渚涉流沙。奄息蔥極泛濫水娭兮，使靈媧鼓琴而舞馮夷。時(shí)若曖曖將混濁兮，召屏翳誅風(fēng)伯，刑雨師。西望昆侖之軋沕荒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登閬風(fēng)而遙集兮，亢鳥騰而壹止。低徊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jì)萬世不足以喜。
回車朅來兮，絕道不周，會(huì)食幽郁。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咀噍芝英兮嘰瓊?cè)A。
僸祲尋而高縱兮，紛鴻溶而上厲。貫列缺之倒景兮，涉豐隆之滂濞。騁游道而修降兮，騖遺霧而遠(yuǎn)逝。迫區(qū)中之隘陜兮，舒節(jié)出乎北垠。遺屯騎于玄闕兮，軼先驅(qū)于寒門。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嵺廓而無天。視眩泯而亡見兮，聽敞怳而亡聞。乘虛亡而上遐兮，超無友而獨(dú)存。
相如既奏《大人賦》，天子大說，飄飄有陵云氣游天地之間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后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遺書。問其妻，對(duì)曰：“長卿未嘗有書也。時(shí)時(shí)著書，人又取去。長卿未死時(shí)，為一卷書，曰有使來求書，奏之。”其遺札書言封禪事，所忠奏焉，天子異之。其辭曰：
伊上古之初肇，自顥穹生民。歷選列辟，以迄乎秦。率邇者踵武，聽逖者風(fēng)聲。紛輪威蕤，堙滅而不稱者，不可勝數(shù)也。繼《昭》、《夏》，崇號(hào)謚，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罔若淑而不昌，疇逆失而能存？軒轅之前，遐哉邈乎，其詳不可得聞已。五三《六經(jīng)》載籍之傳，維見可觀也。《書》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因斯以談，君莫盛于堯，臣莫賢于后稷。后稷創(chuàng)業(yè)于唐，公劉發(fā)跡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遲衰微，千載亡聲，豈不善始善終哉！然無異端，慎所由于前，謹(jǐn)遺教于后耳。
故軌跡夷易，易遵也；湛恩龐洪，易豐也；憲度著明，易則也；垂統(tǒng)理順，易繼也。是以業(yè)隆于繦保而崇冠乎二后。揆厥所元，終都攸卒，未有殊尤絕跡可考于今者也。然猶躡梁甫，登太山，建顯號(hào)，施尊名。大漢之德，逢涌原泉，沕譎曼羨，旁魄四塞，云布霧散，上暢九垓，下溯八埏。懷生之類，沾濡浸潤，協(xié)氣橫流，武節(jié)焱逝，爾陿游原，迥闊泳末，首惡郁沒，闇昧昭晰，昆蟲闿怪，回首面內(nèi)。然后囿騶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獸，導(dǎo)一莖六穗于皰，犧雙觡共抵之獸，獲周馀放龜于岐，招翠黃乘龍于沼。鬼神接靈圉，賓于閑館。奇物譎詭，俶倘窮變。欽哉，符瑞臻茲，猶以為薄，不敢道封禪。蓋周躍魚隕杭，休之以燎。
微夫斯之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進(jìn)攘之道，何其爽與？
于是大司馬進(jìn)曰：“陛下仁育群生，義征不譓，諸夏樂貢，百蠻執(zhí)贄，德牟往初，功無與二，休烈液洽，符瑞眾變，斯應(yīng)紹至，不特創(chuàng)見。意者太山、梁父設(shè)壇場(chǎng)望幸，蓋號(hào)以況榮，上帝垂恩儲(chǔ)祉，將以慶成，陛下嗛讓而弗發(fā)也。
挈三神之歡，缺王道之儀，群臣恧焉。或謂且天為質(zhì)闇，示珍符固不可辭；若然辭之，是泰山靡記而梁父罔幾也。亦各并時(shí)而榮，咸濟(jì)厥世而屈，說者尚何稱于后，而云七十二君哉？夫修德以錫符，奉符以行事，不為進(jìn)越也。故圣王弗替，而修禮地祇，謁款天神，勒功中岳，以章至尊，舒盛德，發(fā)號(hào)榮，受厚福，以浸黎民。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壯觀，王者之卒業(yè)，不可貶也。愿陛下全之。而后因雜縉紳先生之略術(shù)，使獲曜日月之末光絕炎，以展采錯(cuò)事。猶兼正列其義，祓飾厥文，作《春秋》一藝。將襲舊六為七，攄之無窮，俾萬世得激清流，揚(yáng)微波，
蜚英聲，騰茂實(shí)。前圣之所以永保鴻名而常為稱首者用此。宜命掌故悉奏其儀而覽焉。”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俞乎，朕其試哉！”乃遷思回慮，總公卿之議，詢封禪之事，詩大澤之博，廣符瑞之富。遂作頌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時(shí)雨，厥壤可游。滋液滲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穡曷蓄？
匪唯雨之，又潤澤之；匪唯偏我，泛布護(hù)之；萬物熙熙，懷而慕之。名山顯位，望君之來。君兮君兮，侯不邁哉！
<丹殳>々之獸，樂我君圃；白質(zhì)黑章，其儀可喜；旼々穆穆，君子之態(tài)。
蓋聞其聲，今視其來。厥涂靡從，天瑞之征。慈爾于舜，虞氏以興。
濯濯之麟，游彼靈畤。孟冬十月，君徂郊祀。馳我君輿，帝用享祉。三代之前，蓋未嘗有。
宛宛黃龍，興德而升；采色玄耀，炳炳輝煌。正陽顯見，覺寤黎烝。于傳載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諄諄。依類托寓，諭以封巒。
披藝觀之，天人之際已交，上下相發(fā)允答。圣王之事，兢兢翼翼。故曰于興必慮衰，安必思危。是以湯、武至尊嚴(yán)，不失肅祗，舜在假典，顧省厥遺：此之謂也。
相如既卒五歲，上始祭后土。八年而遂禮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甫，禪肅然。相如它所著，若《遺平陵侯書》、《與五公子相難》、《草木書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云。
贊曰：司馬遷稱：《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要其歸引之于節(jié)儉，此亦《詩》之風(fēng)諫何異？”揚(yáng)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
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蓬州人也。少時(shí)好讀書，學(xué)擊劍，名犬子。相如既學(xué)，慕藺相如之為人也，更名相如。以訾為郎，事孝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好也。
會(huì)景帝不好辭賦，是時(shí)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嚴(yán)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得與諸侯游士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會(huì)梁孝王薨，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yè)。索與臨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長卿久宦游，不遂而困，來過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臨邛令繆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初尚見之，后稱病，使從者謝吉，吉愈益謹(jǐn)肅。
臨邛多富人，卓王孫僮客八百人，程鄭亦數(shù)百人，乃相謂曰：“令有貴客，為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數(shù)，至日中請(qǐng)司馬長卿，長卿謝病不能臨。臨邛令不敢嘗食，身自迎相如，相如為不得已而強(qiáng)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愿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shí)，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時(shí)從車騎，雍容閑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心說而好之，恐不得當(dāng)也。既罷，相如乃令侍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與馳歸成都。家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不材，我不忍殺，一錢不分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謂長卿曰：“弟俱如臨邛，比昆弟假貣，猶足以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車騎，買酒舍，乃令文君當(dāng)盧。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庸保雜作，滌器于市中。卓王孫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cái)也。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馬長卿，長卿故倦游，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與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shí)衣被財(cái)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居久之，蜀人楊得意為狗監(jiān)，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dú)不得與此人同時(shí)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請(qǐng)為天子游獵之賦。”上令尚書給筆札，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義。故虛借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風(fēng)諫。奏之天子，天子大說。其辭曰：楚使子虛使于齊，齊王悉發(fā)車騎與使者出田。田罷，子虛過姹烏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烏有先生問曰：“今日田樂乎？”子虛曰：“樂。”“獲多乎？”曰：“少。”“然則何樂？”對(duì)曰：“仆樂王之欲夸仆以車騎之眾，而仆對(duì)以云夢(mèng)之事也。”曰：“可得聞乎？”
子虛曰：“可。王駕車千乘，選徒萬騎，田于海濱，列卒滿澤，罘罔彌山。
掩菟轔鹿，射麋格麟，鶩于鹽浦，割鮮染輪。射中獲多，矜而自功，顧謂仆曰：‘楚亦有平原廣澤游獵之地饒樂若此者乎？楚王之獵孰與寡人？’仆下車對(duì)曰：‘臣，楚國之鄙人也，幸得宿衛(wèi)十有余年，時(shí)從出游，游于后園，覽于有無，然猶未能遍睹也。又烏足以言其外澤乎？’齊王曰：‘雖然，略以子之所聞見言之。’“仆對(duì)曰：‘唯唯。臣聞楚有七澤，嘗見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見，蓋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夢(mèng)。云夢(mèng)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郁，隆崇律崒；岑崟參差，日月蔽虧；交錯(cuò)糾紛，上干青云；罷池陂陁，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厲，礝石武夫。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穹窮昌蒲，江離蘪蕪，諸柘巴且。其南則有平原廣澤，登降阤靡，案衍壇曼，緣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則生{艸咸}析苞荔，薜莎青薠。其埤濕則生藏莨蒹葭，東蘠雕胡，蓮藉觚盧，奄閭軒于。眾物居之，不可勝圖。其西則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發(fā)夫容{艸陵}華，內(nèi)隱巨石白沙。其中則有神龜蛟鼉，毒冒鱉黿。其北則有陰林巨樹，楩楠豫章，桂椒木蘭，檗離朱楊，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則有宛雛孔鸞，騰遠(yuǎn)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
于是乎乃使剸諸之倫，手格此獸。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雕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鳥號(hào)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孅阿為御；案節(jié)未舒，即陵狡獸，蹴蛩蛩，轔距虛，軼野馬，<車惠>騊駼；乘遺風(fēng)，射游騏，倏胂倩浰，雷動(dòng)焱至，星流電擊，弓不虛發(fā)，中必決眥，洞胸達(dá)掖，絕乎心系，獲若雨獸，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節(jié)徘徊，翱翔容與覽乎陰林，觀壯士之暴怒，與猛獸之恐懼，徼烋受詘，殫睹眾物之變態(tài)。于是鄭女曼姬，被阿錫，揄纻縞，雜纖羅，垂霧縠，襞積褰縐，郁橈溪谷；衯々裶々，揚(yáng)衪戌削，蜚襳垂髾；扶輿猗靡，翕呷萃蔡下摩蘭蕙，上拂羽蓋；錯(cuò)翡翠之葳蕤，繆繞玉綏；眇眇忽忽，若神之仿佛。
于是乃群相與獠于蕙圃，媻姍勃窣，上金堤，揜翡翠，射鵕鸃，微矰出，孅繳施，弋白鵠，連駕鵝，雙<倉鳥>下，揚(yáng)旌枻，張翠帷，建羽蓋。罔毒冒，釣紫貝，摐金鼓，吹鳴籟，榜人歌，聲流喝，水蟲駭，波鴻沸，涌泉起，奔揚(yáng)會(huì)，礧石相擊，瑯瑯礚々，若雷霆之聲，聞乎數(shù)百里外。“‘將息獠者，擊靈鼓，起烽燧，車案行，騎就隊(duì)，纚乎淫淫，般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陽云之臺(tái)，泊乎無為，淡乎自持，芍藥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終日馳騁，曾不下輿，脟割輪焠，自以為娛。臣竊觀之，齊殆不如。’于是王無以應(yīng)仆也。”
烏有先生曰：“是何言之過也！足下不遠(yuǎn)千里，來況齊國，王悉境內(nèi)之士，備車騎之眾，與使者出田，乃欲戮力致獲，以娛左右也，何名為夸哉！問楚地之有無者，愿聞大國之風(fēng)烈，先生之余論也。今足下不稱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夢(mèng)以為驕，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國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惡也；無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章君惡，傷私義，二者無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輕于齊而累于楚矣。且齊東陼巨海，南有瑯邪，觀乎成山，射乎之罘，浮勃澥，游孟諸，邪與肅慎為鄰，右以湯谷為界。秋田乎青丘，仿偟乎海外，吞若云夢(mèng)者八九，其于匈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倘瑰瑋，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崒，充仞其中者，不可勝記，禹不能名，卨不能計(jì)。然在諸侯之位，不敢言游戲之樂，苑囿之大；先生又見客，是以王辭不復(fù)，何為無以應(yīng)哉！”亡是公聽然而笑曰：“楚則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夫使諸侯納貢者，非為財(cái)幣，所以述職也；封疆畫界者，非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齊列為東蕃，而外私肅慎，捐國隃限，越海而田，其于義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論，不務(wù)明君臣之義，正諸侯之禮，徒事爭(zhēng)于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yáng)名發(fā)譽(yù)，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
“且夫齊、楚之事又烏足道乎！君未睹夫巨麗也，獨(dú)不聞天子之上林乎？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霸、產(chǎn)，出入涇、渭，酆、鎬、潦、潏，紆余委蛇，經(jīng)營其內(nèi)。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異態(tài)，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州淤之浦，徑乎桂林之中，過乎泱莽之野，汩乎混流，順阿而下，赴隘陿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涌彭湃，滭弗宓汩，逼側(cè)泌瀄，橫流逆折，轉(zhuǎn)騰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橈，宛潬膠盭，逾波趨乂，蒞蒞下瀨，批巖沖擁，奔揚(yáng)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隊(duì)，沈沈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々，氵抬潗鼎沸，馳波跳沫，汩氵急漂疾，悠遠(yuǎn)長懷。
寂漻無聲，肆乎永歸。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佪，翯乎滈滈，東注大湖，衍溢陂池。于是蛟龍赤螭，<魚恒><魚瞢>漸離，鰅鰫鰬魠禺禺魼鰨，健鰭掉尾，振鱗奮翼，潛處乎深巖。魚鱉歡聲，萬物眾伙。明月珠子，的皪江靡，蜀石黃碝，水玉磊砢，磷磷爛爛，采色澔汗，叢積乎其中。鵡<工鳥>鹔鵠鴇，鴽鵝屬玉，交精旋目，煩鶩庸渠，箴疵?盧，群浮乎其上。浮淫泛濫，隨風(fēng)澹淡，與波搖蕩，奄薄水愭，唼喋菁藻，咀嚼鞭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嵸崔巍，深林巨木，嶄巖參差。九嵕{山辟}，南山峨峨，巖阤甗锜，{山椎}崛崎，振溪通谷，蹇產(chǎn)溝瀆，<谷今>呀豁閜，阜陵別隝，崴磈<山畏>廆，丘陵崛礨，隱轔郁<山壘>，登降施靡，陂池貏豸。允溶淫鬻，散渙夷陸，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揜以綠蕙，被以江離，糅以蘼蕪，雜以留夷。布結(jié)縷，攢戾莎，揭車衡蘭，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蓀，鮮支黃礫，蔣芧青薠，布濩閎澤，延曼太原，離靡廣衍，應(yīng)風(fēng)披靡，吐芳揚(yáng)烈，郁郁菲菲，眾香發(fā)越，肸蚃布寫，晻薆咇茀。
“于是乎周覽泛觀，縝紛軋芴，芒芒恍忽，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入乎西陂。其南則隆冬生長，涌水躍波；其獸則庸旄貘牦，沈牛麝麋，赤首圜題，窮奇象犀。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其獸則麒麟角端，騊駼橐駝，蛩蛩驒騱，驒騠驢騾。
“于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榼，輦道纚屬，步櫩周流，長途中宿。夷嵕筑堂，累臺(tái)增成，巖突洞房。俯杳眇而無見，仰攀橑而捫天，奔星更于閨闥，宛虹拖于楯軒。青龍蚴蟉于東箱，象輿婉僤于西清，靈圉燕于閑館，偓佺之倫暴于南榮，醴泉涌于清室，通川過于中庭。磐石裖崖，嵚巖倚傾，嵯峨{山集}嶪，刻削崢嶸，玫瑰碧琳，珊瑚叢生，珉玉旁唐，玢豳文磷，赤瑕駁犖，雜臿其間，晁采琬琰，和氏出焉。“于是乎盧橘夏孰，黃甘橙楱，楷杷橪柿，亭柰厚樸，梬棗楊梅，櫻桃蒲陶，隱夫薁棣，答沓離支，羅乎后宮，列乎北園，<貝也>丘陵，下平原，揚(yáng)翠葉，扤紫莖，發(fā)紅華，垂朱榮，煌煌扈扈，照曜巨野。沙棠櫟櫧，華楓枰櫨，留落胥邪，仁頻并閭，欃檀木蘭，豫章女貞，長千仞，大連抱，夸條直暢，實(shí)葉葰茂，攢立叢倚，連卷欐佹，崔錯(cuò)癹骫，坑稀閜砢，垂條扶疏，落英幡纚，紛溶萷蔘，猗柅從風(fēng)，藰蒞卉歙，蓋象金石之聲，管籥之聲音。柴池茈虒，旋還乎后宮，雜襲累輯，被山緣谷，循阪下隰，視之無端，究之亡窮。
“于是乎玄猨素雌，蜼玃飛蠝，蛭蜩玃蝚，獑胡豰蛫，棲息乎其間。長嘯哀鳴，翩幡互經(jīng)，夭蟜枝格，偃蹇杪顛，逾絕梁，騰殊榛，捷垂條，掉希間，牢落陸離，爛溫遠(yuǎn)遷。
“若此者數(shù)百千處，娛游往來，宮宿館舍，皰廚不徙，后宮不移，百官備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乘鏤象，六玉，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軒，后道游；孫叔奉轡，衛(wèi)公參乘，扈從橫行，出乎四校之中。鼓嚴(yán)簿，縱獵
者，江河為阹，泰山為櫓，車騎雷起，殷天動(dòng)地，先后陸離，離散別追，淫淫裔裔，緣陵流澤，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鹖蘇，绔白虎，被斑文，跨野馬，陵三嵕之危，下磧歷之坻，徑峻赴險(xiǎn)，越壑厲水。推蜚廉，弄解廌，格蝦蛤，鋌猛氏，羂要褭，射封豕。箭不茍害，解脰陷腦；弓不虛發(fā)，應(yīng)聲而倒。
“于是乘輿弭節(jié)徘徊，皋翔往來，睨部曲之進(jìn)退，覽將帥之變態(tài)。然后侵淫促節(jié)，倏敻遠(yuǎn)去，流離輕禽，蹴履狡獸，<車惠>白鹿，捷狡菟。軼赤電，遺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彎蕃弱，滿白羽，射游梟，櫟蜚遽。擇肉而后發(fā)，先中而命處，弦矢分，蓺殪仆。
“然后揚(yáng)節(jié)而上浮，陵驚風(fēng)，歷駭焱，乘虛亡，與神俱，藺玄鶴，亂昆雞，遒孔鸞，促鵕鸃，指翳鳥，捎鳳凰，捷鹓雛，揜焦明。
“道盡涂殫，回車而還。消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揜乎反鄉(xiāng)，蹶石關(guān)，歷封巒，過<支隹>鵲，望露寒，下堂梨，息宜春，西馳宣曲，濯鹢牛首，登龍臺(tái)，掩細(xì)柳，觀士大夫之勤略，鈞獵者之所得獲。徒車之所Ａ33轢，騎之所蹂若，人之所蹈藉，與其窮極倦烋，{敬馬}憚詟伏，不被創(chuàng)刃而死者，它它藉藉，填坑滿谷，掩平彌澤。
“于是乎游戲懈怠，置酒乎顥天之臺(tái)，張樂乎膠葛之宇，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虡，建翠北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倡，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dòng)，川谷為之蕩波。巴、俞、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顛親密無間歌，族居遞奏，金鼓迭起，鏗鎗闛鞈，洞心駭耳。荊、吳、鄭、衛(wèi)之聲《韶》、《濩》、《武》、《象》之樂，陰淫案衍之音，鄢、郢繽紛，《激楚》、《結(jié)風(fēng)》，俳優(yōu)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娛耳目樂心意者，麗靡爛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虙妃之徒，絕殊離俗，妖冶閑都，靚莊刻飾，便嬛繛約，柔橈Ａ35Ａ35，嫵媚纖弱，曳獨(dú)繭之褕袣，眇閻易以恤削，便姍嫳屑，與世殊服，芬芳漚郁，酷烈淑郁，皓齒粲爛，宜笑的皪，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色授魂予，心愉于側(cè)。
“于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覽聽馀閑，無事棄日，順天道以殺伐，時(shí)休息于此，恐后世靡麗，遂往而不返，非所以為繼嗣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也。’于是乎乃解酒罷獵，而命有司曰：‘地可墾辟，悉為農(nóng)郊，以贍氓隸，隤墻填塹，使山澤之民得至焉。實(shí)陂池而勿禁，虛官館而勿仞。發(fā)倉廩以救貧窮，補(bǔ)不足，恤鰥寡，存孤獨(dú)。出德號(hào)，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與天下為始。’”
“于是歷吉日以齋戒，襲朝服，乘當(dāng)駕，建華旗，鳴玉鸞，游于六藝之囿，馳騖乎仁義之涂，覽觀《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騶虞》，弋玄鶴，舞干戚，戴云罕，揜群雅，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述《易》道，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內(nèi)，靡不受獲。于欺之時(shí)，天下大說，鄉(xiāng)風(fēng)而聽，隨流而化，芔然興道而遷義，刑錯(cuò)而不用，德隆于三皇，功羨于五帝。若此，故獵乃可喜也。”
“若夫終日馳騁，勞神苦形，罷車馬之用，抏士卒之精，費(fèi)府庫之財(cái)，而無德厚之恩，務(wù)在獨(dú)樂，不顧眾庶，忘國家之政，貪雉菟之獲，則仁者不繇也。從此觀之，齊、楚之事，豈不哀哉！地方不過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墾辟，而民無所食也。夫以諸侯之細(xì)，而樂萬乘之所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諱，乃今日見教，謹(jǐn)受命矣。”
賦奏，天子以為郎。亡是公言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及子虛言云夢(mèng)所有
甚眾，侈靡多過其實(shí)，且非義理所止，故刪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相如為郎數(shù)歲，會(huì)唐蒙使略通夜郎、僰中，發(fā)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為發(fā)轉(zhuǎn)漕萬余人，用軍興法誅其渠率。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乃遣相如責(zé)唐蒙等，因諭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
告巴、蜀太守：蠻夷自擅，不討之日久矣，時(shí)侵犯邊境，勞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撫天下，集安中國，然后興師出兵，北征匈奴，單于怖駭，交臂受事，屈膝請(qǐng)和。康居西域，重譯納貢，稽首來享。移師東指，閩越相誅；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長，常效貢職，不敢惰怠，延頸舉踵，喁喁然，皆鄉(xiāng)風(fēng)慕義，欲為臣妾，道里遼遠(yuǎn)，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順者已誅，而為善者未賞，故道中郎將往賓之，發(fā)巴、蜀之士各百人以奉幣，衛(wèi)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戰(zhàn)斗之患。今聞其乃發(fā)軍興制，驚懼子弟，憂患長老，郡又擅為轉(zhuǎn)粟運(yùn)輸，皆非陛下之意也。當(dāng)行者或亡逃自賊殺，亦非人臣之節(jié)也。
夫邊郡之士，聞烽舉燧燔，皆攝弓而弛，荷兵而走，流汗相屬，惟恐居后，觸白刃，冒流矢，議不反顧，計(jì)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bào)私仇。彼豈樂死惡生，非編列之民，而與巴、蜀異主哉？計(jì)深慮遠(yuǎn)，急國家之難，而樂盡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為通侯，居列東第。終則遺顯號(hào)于后世，傳土地于子孫，事行甚忠敬，居位甚安佚，名聲施于無窮，功烈著而不滅。是以賢人君子，肝腦涂中原，膏液潤野草而不辭也。今奉幣役至南夷，即自賊殺，或亡逃抵誅，身死無名，謚為至愚，恥及父母，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豈不遠(yuǎn)哉！然此非獨(dú)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謹(jǐn)，寡廉鮮恥，而俗不長厚也。其被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曉諭百姓以發(fā)卒之事，因數(shù)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讓三老孝弟以不教誨之過。方今田時(shí)，重?zé)┌傩眨延H見近縣，恐遠(yuǎn)所溪谷山澤之民不遍聞，檄到，亟下縣道，咸諭陛下意，毋忽！相如還報(bào)。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發(fā)巴、蜀、廣漢卒，作者數(shù)萬人。治道二歲，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費(fèi)以億萬計(jì)。蜀民及漢用事者多言其不便。
是時(shí)邛、莋之君長聞南夷與漢通，得賞賜多，多欲愿為內(nèi)臣妾，請(qǐng)吏，比南夷。上問相如，相如曰：“邛、莋、冉、駹者近署，道易通，異時(shí)嘗通為郡縣矣，至漢興而罷。今誠復(fù)通，為置縣，愈于南夷。”上以為然，乃拜相如為中郎將，建節(jié)往使。副使者王然于、壺棄國、呂越人，馳四乘之傳，因巴、蜀吏幣物以賂西南夷。至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fù)弩矢先驅(qū)，蜀人以為寵。于是卓王孫、臨邛諸公皆因門下獻(xiàn)牛、酒以交歡。卓王孫喟然而漢，自以得使女尚司馬長卿晚，乃厚分與其女財(cái)，與男等。相如使略定西南夷，邛、莋、再、駹、斯榆之君皆請(qǐng)為臣妾，除邊關(guān)，邊關(guān)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牁牂為徼，通靈山道，橋?qū)O水，以通邛、莋。還報(bào)，天子大說。
相如使時(shí)，蜀長老多言通西南夷之不為用，大臣亦以為然。相如欲諫，業(yè)已建之，不敢，乃著書，借蜀父老為辭，而己詰難之，以風(fēng)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皆知天子意。其辭曰：
漢興七十有八載，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紛云，港恩汪濊，群生沾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隨流而攘，風(fēng)之所被，罔不披靡。因朝冉從駹，定莋存邛，略斯榆，舉苞蒲，結(jié)軌還轅，東鄉(xiāng)將報(bào)，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搢紳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儼然造焉。辭畢，進(jìn)曰：“蓋聞天子之于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絕而已。今罷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茲，而功不竟。士卒勞倦，萬民不贍；今又接之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業(yè)，此亦使者這累也，竊為左右患之。且夫邛、莋、西僰之與中國并也，歷年茲多，不可記已。
仁者不以德來，強(qiáng)者不以力并，意者殆不可乎！今割齊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無用，鄙人固陋，不識(shí)所謂。”
使者曰：“烏謂此乎？必若所云，則是蜀不變服而巴不化俗也，仆尚惡聞若說。然斯事體大，固非觀者之所覯也。余之行急，其詳不可得聞已。請(qǐng)為大夫粗陳其略：
“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異也。故曰非常之元，黎民懼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
“昔者，洪水沸出，泛濫衍溢，民人升降移徙，崎嶇而不安。夏后氏戚之，乃堙洪原，決江疏河，灑沈澹災(zāi)，東歸之于海，而天下永寧。當(dāng)斯之勤，豈惟民哉？心煩于慮，而身親其勞，躬傶骿胝無胈，膚不生毛，故休烈顯乎無窮，聲稱浹乎于茲。”
“且夫賢君之踐位也，豈特委瑣握齪，拘文牽俗，循誦習(xí)傳，當(dāng)世取說云爾哉！必將崇論谹議，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萬世規(guī)。故馳騖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參天貳地。且《詩》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內(nèi)，八方之外，浸淫衍溢，懷生之物有不浸潤于澤者，賢君恥之。今封疆之內(nèi)，冠帶之倫，咸獲嘉祉，靡有闕遺矣。而夷狄殊俗之國，遼絕異黨之域，舟車不通，人跡罕至，政教未加，流風(fēng)猶微，內(nèi)之則犯義侵禮于邊境，外之則邪行橫作，放殺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幼孤為奴虜，系累號(hào)泣。內(nèi)鄉(xiāng)而怨，曰：‘蓋聞中國有至仁焉，德洋恩普，物磨不得其所，今獨(dú)曷為遺己！’舉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yàn)橹固椋瑳r乎上圣，又烏能已？故北出師以討強(qiáng)胡，南馳使以誚勁越。四面風(fēng)德，二方之君鱗集仰流，愿得受號(hào)者以億計(jì)。故乃關(guān)沫、若，徼牂牁，鏤靈山，梁孫原，創(chuàng)道德之涂，垂仁義之統(tǒng)，將博恩廣施，遠(yuǎn)撫長駕，使疏逖不閉，昒爽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甲兵于此，而息討伐于彼。遐邇一體，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繼周氏之絕業(yè)，天子之急務(wù)也。百姓雖勞，又惡可以已哉？
“且夫王者固未有不始于憂勤，而終于佚樂者也。然則受命之符合在于此。
方將增太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鳴和鸞，揚(yáng)樂頒，上咸五，下登三。觀者未睹指，聽者未聞音，猶焦朋已翔乎寥廓，而羅者猶視乎藪澤，悲夫！”
于是諸大夫茫然喪其所懷來，失厥所以進(jìn)，喟然并稱曰：“允哉漢德，此鄙人之所愿聞也。百姓雖勞，請(qǐng)以身先之。”敞罔靡徙，遷延而辭避。
其后人有上書言相如使時(shí)受金，失官。居歲余，復(fù)召為郎。
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病。與卓氏婚，饒于財(cái)。故其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常稱疾閑居，不慕官爵。嘗從上至長楊獵。是時(shí)天子方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相如因上疏諫。其辭曰：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其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xiǎn)，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技不能用，枯木朽株盡為難矣。是胡越起于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馳，猶時(shí)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內(nèi)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亦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樂出萬有一危之涂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
蓋明者遠(yuǎn)見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fā)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諭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上善之。還過宜春宮，相如奏賦以哀二世行失。其辭曰：
登陂陁之長阪兮，坌入曾宮之嵯峨。臨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參差。
巖巖深山之谾々兮，通谷豁乎<谷今>谺。汨淢靸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廣衍。觀眾樹之蓊薆兮，覽竹林之榛榛。東馳土山兮，北揭石瀨。弭節(jié)容與兮，歷吊二世。持身不謹(jǐn)兮，亡國失勢(shì)；信讒不寤兮，宗廟滅絕。烏乎！操行之不
得，墓蕪穢而不修兮，魂亡歸而不食。
相如拜為孝文園令。上既美子虛之事，相如見上好仙，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qǐng)具而奏之。”相如以為列仙之儒居山澤間，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奏《大人賦》。其辭曰：
世有大人兮，在乎中州。宅彌萬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輕舉而遠(yuǎn)游。乘絳幡之素蜺兮，載云氣而上浮。建格澤之修竿兮，總光耀之采旄。垂旬始以為幓兮，曳慧星而為髾。掉指橋以偃Ａ37兮，又猗抳以招搖。攬攙搶以為旌兮，靡屈虹而為綢。紅杳眇以玄愍兮，猋風(fēng)涌而云浮。駕應(yīng)龍象輿之蠖略委麗兮，驂赤螭青虬之蚴蟉宛蜓。低昂夭蟜裾以驕驁兮，詘折隆窮躩以連卷。沛艾赳螑仡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驤以孱顏。跮踱輵螛容以骫麗兮，蜩蟉偃寋怵彘以梁倚。糾蓼叫奡踏以Ａ38路兮，薎蒙踴躍騰而狂趭。蒞颯芔歙焱至電過兮，煥然霧除，霍然云消。
邪絕少陽而登太陰兮，與真人乎相求。互折窈窕以右轉(zhuǎn)兮，橫厲飛泉以正東。悉征靈圉而選之兮，部署眾神于搖光。使五帝先導(dǎo)兮，反大壹而從陵陽。左玄冥而右黔雷兮，前長離而后矞皇。廝征伯僑而役羨門兮，詔岐伯使尚方。祝融警而蹕御兮，清氣氛而后行。屯余車而萬乘兮，綷云蓋而樹華旗。使句芒其將行兮，吾欲往乎南娭。
歷唐堯于崇山兮，過虞舜于九疑。紛湛湛差差錯(cuò)兮，雜沓膠輵以方馳。騷擾沖蓯其紛拏兮，滂濞泱軋麗以林離。攢羅列聚叢以籠茸兮，衍曼流爛痑以陸離。徑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堀礨崴魁。遍覽八纮而觀四海兮，朅度九江越五河。經(jīng)營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絕浮渚涉流沙。奄息蔥極泛濫水娭兮，使靈媧鼓琴而舞馮夷。時(shí)若曖曖將混濁兮，召屏翳誅風(fēng)伯，刑雨師。西望昆侖之軋沕荒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登閬風(fēng)而遙集兮，亢鳥騰而壹止。低徊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jì)萬世不足以喜。
回車朅來兮，絕道不周，會(huì)食幽郁。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咀噍芝英兮嘰瓊?cè)A。
僸祲尋而高縱兮，紛鴻溶而上厲。貫列缺之倒景兮，涉豐隆之滂濞。騁游道而修降兮，騖遺霧而遠(yuǎn)逝。迫區(qū)中之隘陜兮，舒節(jié)出乎北垠。遺屯騎于玄闕兮，軼先驅(qū)于寒門。下崢嶸而無地兮，上嵺廓而無天。視眩泯而亡見兮，聽敞怳而亡聞。乘虛亡而上遐兮，超無友而獨(dú)存。
相如既奏《大人賦》，天子大說，飄飄有陵云氣游天地之間意。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后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無遺書。問其妻，對(duì)曰：“長卿未嘗有書也。時(shí)時(shí)著書，人又取去。長卿未死時(shí)，為一卷書，曰有使來求書，奏之。”其遺札書言封禪事，所忠奏焉，天子異之。其辭曰：
伊上古之初肇，自顥穹生民。歷選列辟，以迄乎秦。率邇者踵武，聽逖者風(fēng)聲。紛輪威蕤，堙滅而不稱者，不可勝數(shù)也。繼《昭》、《夏》，崇號(hào)謚，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罔若淑而不昌，疇逆失而能存？軒轅之前，遐哉邈乎，其詳不可得聞已。五三《六經(jīng)》載籍之傳，維見可觀也。《書》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因斯以談，君莫盛于堯，臣莫賢于后稷。后稷創(chuàng)業(yè)于唐，公劉發(fā)跡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遲衰微，千載亡聲，豈不善始善終哉！然無異端，慎所由于前，謹(jǐn)遺教于后耳。
故軌跡夷易，易遵也；湛恩龐洪，易豐也；憲度著明，易則也；垂統(tǒng)理順，易繼也。是以業(yè)隆于繦保而崇冠乎二后。揆厥所元，終都攸卒，未有殊尤絕跡可考于今者也。然猶躡梁甫，登太山，建顯號(hào)，施尊名。大漢之德，逢涌原泉，沕譎曼羨，旁魄四塞，云布霧散，上暢九垓，下溯八埏。懷生之類，沾濡浸潤，協(xié)氣橫流，武節(jié)焱逝，爾陿游原，迥闊泳末，首惡郁沒，闇昧昭晰，昆蟲闿怪，回首面內(nèi)。然后囿騶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獸，導(dǎo)一莖六穗于皰，犧雙觡共抵之獸，獲周馀放龜于岐，招翠黃乘龍于沼。鬼神接靈圉，賓于閑館。奇物譎詭，俶倘窮變。欽哉，符瑞臻茲，猶以為薄，不敢道封禪。蓋周躍魚隕杭，休之以燎。
微夫斯之為符也，以登介丘，不亦恧乎！進(jìn)攘之道，何其爽與？
于是大司馬進(jìn)曰：“陛下仁育群生，義征不譓，諸夏樂貢，百蠻執(zhí)贄，德牟往初，功無與二，休烈液洽，符瑞眾變，斯應(yīng)紹至，不特創(chuàng)見。意者太山、梁父設(shè)壇場(chǎng)望幸，蓋號(hào)以況榮，上帝垂恩儲(chǔ)祉，將以慶成，陛下嗛讓而弗發(fā)也。
挈三神之歡，缺王道之儀，群臣恧焉。或謂且天為質(zhì)闇，示珍符固不可辭；若然辭之，是泰山靡記而梁父罔幾也。亦各并時(shí)而榮，咸濟(jì)厥世而屈，說者尚何稱于后，而云七十二君哉？夫修德以錫符，奉符以行事，不為進(jìn)越也。故圣王弗替，而修禮地祇，謁款天神，勒功中岳，以章至尊，舒盛德，發(fā)號(hào)榮，受厚福，以浸黎民。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壯觀，王者之卒業(yè)，不可貶也。愿陛下全之。而后因雜縉紳先生之略術(shù)，使獲曜日月之末光絕炎，以展采錯(cuò)事。猶兼正列其義，祓飾厥文，作《春秋》一藝。將襲舊六為七，攄之無窮，俾萬世得激清流，揚(yáng)微波，
蜚英聲，騰茂實(shí)。前圣之所以永保鴻名而常為稱首者用此。宜命掌故悉奏其儀而覽焉。”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俞乎，朕其試哉！”乃遷思回慮，總公卿之議，詢封禪之事，詩大澤之博，廣符瑞之富。遂作頌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甘露時(shí)雨，厥壤可游。滋液滲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穡曷蓄？
匪唯雨之，又潤澤之；匪唯偏我，泛布護(hù)之；萬物熙熙，懷而慕之。名山顯位，望君之來。君兮君兮，侯不邁哉！
<丹殳>々之獸，樂我君圃；白質(zhì)黑章，其儀可喜；旼々穆穆，君子之態(tài)。
蓋聞其聲，今視其來。厥涂靡從，天瑞之征。慈爾于舜，虞氏以興。
濯濯之麟，游彼靈畤。孟冬十月，君徂郊祀。馳我君輿，帝用享祉。三代之前，蓋未嘗有。
宛宛黃龍，興德而升；采色玄耀，炳炳輝煌。正陽顯見，覺寤黎烝。于傳載之，云受命所乘。
厥之有章，不必諄諄。依類托寓，諭以封巒。
披藝觀之，天人之際已交，上下相發(fā)允答。圣王之事，兢兢翼翼。故曰于興必慮衰，安必思危。是以湯、武至尊嚴(yán)，不失肅祗，舜在假典，顧省厥遺：此之謂也。
相如既卒五歲，上始祭后土。八年而遂禮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甫，禪肅然。相如它所著，若《遺平陵侯書》、《與五公子相難》、《草木書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云。
贊曰：司馬遷稱：《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要其歸引之于節(jié)儉，此亦《詩》之風(fēng)諫何異？”揚(yáng)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
| 上一篇： 沈雁冰 | 下一篇： 宋子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