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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中法對照31(中)

  “閣下可以自己來判斷。”

  “他會在哪兒接待我呢?”

  “一定會在蓋太諾告訴你的那個地下宮殿里。”

  “你們到島上來的時候,看到島上沒有人,就從來沒為好奇心所驅使,去尋找過這座魔宮嗎?”

  “噢,找過不止一次了,但結果是一場空。我們把那個巖洞全都搜查過了,但始終找不到一點兒洞口的痕跡。他們說那扇門不是用鑰匙打開的,而是用一個魔字叫開的。”

  “果然不錯,”弗蘭茲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個神怪故事。”

  “爵爺在恭候。”一個聲音說道,弗蘭茲聽出這是那個哨兵的聲音,他還帶游艇上的兩個船員。弗蘭茲從口袋里抽出一條手帕,交給了對他說話的那個人。他們一言不發地把他的眼睛蒙了起來,而且蒙得很小心,說明他們很清楚他想乘機偷看。

  蒙好以后,就要他答應決不抬高蒙布。于是他的兩個向導夾住他的手臂,扶著他向前走去,那個哨兵在前面領路。走了二十多步左右,他就嗅到開胃的烤山羊香味,知道他正在經過露營的地點了,他們又領他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顯然在向那個禁止蓋太諾走的方向前進,他現在才明白為什么不準他們在那兒露宿的原因了。不久,由于空氣的轉變,他知道他們已走進了一個洞里;又走了幾秒鐘,他聽到喀喇喇一聲響,他覺得空氣似乎又變了,變得芳香撲鼻。終于他的腳踏到了一張又厚又軟的地毯上,這時他的向導放松了他的手臂。

  沉默了一會兒以后,一個聲音用優美的法語——雖然帶著一點外國口音——說道:“歡迎光臨,先生!請解開您的蒙布吧。”這當然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弗蘭茲無須這種許可再說第二遍,就立刻解開了他的手帕,他發現自己已站在了一個年約三十八至四十歲的男子面前。那人穿著一套突尼斯人的服裝,那是一頂紅色的便帽,帽上垂下一長綹藍色的絲穗,一件繡金邊的黑色長袍,深紅色的褲子,同色的扎腳套,扎腳套很寬大,也象長袍一樣是繡金邊的,一雙黃色的拖鞋;他的腰部圍著一條華麗的絲帶,腰帶上插著一柄鋒利的小彎刀。雖然他的臉色蒼白得象死人,但這個人的臉實在是很漂亮;他的眼睛閃閃發光,象是具有穿透力似的;鼻梁筆直,幾乎和額頭齊平,純粹的希臘型鼻子;他的牙齒潔白得象珍珠,排列得很整齊美觀,嘴上是一圈黑胡須。

  但那種蒼白的臉色是很顯眼的,仿佛他曾被長期囚禁在一座墳墓里,以致無法再恢復常人那種健康的膚色了。他的身材并不很高,但卻極其勻稱,使弗蘭茲驚奇的是,他曾把蓋太諾的話斥為荒唐之言,而現在竟親眼得以證實了。只見眼前整個房間里都掛滿了繡著金花的大紅錦緞。房間里有一個象天然從墻上鑿成的壁龕,上面放著一套阿拉伯式的寶劍,劍鞘是銀的,劍柄上鑲嵌著燦爛的寶石;天花板上懸下一盞突尼斯琉璃燈,式樣和色彩都很美麗,腳下是土耳其地毯,軟得陷及腳背;弗蘭茲進來的那扇門前掛著織錦門簾,另外一扇門前也掛著同樣的門簾,那大概是通第二個房間門的,那個房間里似乎燈火輝煌。

  那位主人暫時讓弗蘭茲表示他的驚訝,同時卻在打量他,始終不曾把目光離開過他。“先生,”他終于說道,“剛才領您到這兒的時候多有冒犯,萬分抱歉,但這個島一向是荒無人煙的,假如這個住處的秘密被人發現了,在我外出回來的時候,無疑地會發現我這所臨時別墅會被人翻得亂七八糟,那就未免太不令人愉快了,倒也不是因為怕受損失,只是因為我現在可以過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而到那時怕再也無法享受這種樂趣了。現在讓我盡量來使您忘記這暫時的不快,而獻給您絕對想不到在這兒能找到的東西吧,就是說,一頓還說得過去的晚餐和相當舒服的床鋪。”

  “真的!我親愛的主人,”弗蘭茲答道,“不必為此道歉。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宮的人總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說,《新教待列傳》里萊奧爾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實在毫無抱怨的理由,因為我所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話故事的一部續集。”

  “唉!我或許可以借用魯古碌斯的一句話,‘假如我早知道先生的光臨,我會事先準備一下的。’現在蓬蓽未掃,只是草舍悉聽您隨意支配,粗茶淡飯,如不嫌棄,敬請分享。阿里,晚餐準備好了沒有?”

  話音剛落,門簾撩開了,一個穿著一套白色便服,黑得象烏木似的的黑奴對他的主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餐廳里的一切都已準備好了。

  “哦,” 那陌生人對弗蘭茲說,“我不知道您是否與我有同感,但是我認為兩個人如果面對面呆上兩三個小時,而互相竟不知道如何稱呼對方,實在是件不太令人愉快的事,請注意,我很尊重待客之禮,決不敢強問您的大名或尊銜。我只是請您隨便給我一個名字,以便人可以稱呼您而已,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先使您安心,我告訴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辛巴德’”。

  “我,”弗蘭茲答道,“可以告訴您,由于我只要得到一盞神燈,便可以十足變成阿拉丁。那很可以使我們不致于忘掉神秘的東方世界,不論我怎樣想,總之我是被某些善良的神靈帶到這里啦。”

  “好吧,那么,阿拉丁先生,”那位奇怪的主人回答說。“您已經聽到我們的晚餐已準備好了,現在請您勞駕到餐廳里去好嗎?鄙人當在前引路。”說著,辛巴德就撩開門簾,先客而入。

  于是弗蘭茲便從一座魔宮走進了另一座魔宮,餐桌上真可謂是擺滿了珍奇佳肴,他先使自己相信了這重要的一點之后,他的目光環顧四周。餐廳同他剛才離開的客廳相比毫不遜色,整個房間全部是用大理石筑成的,刻著古色古香價值連城的浮雕,餐廳是長方形的,兩端各有兩尊精美的石像,石像的手里拿著籃子。這些籃子里盛著四堆象金字塔似的珍果,有西西里的鳳梨,馬拉加的石榴,巴里立克島的子,法國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棗。晚餐是一只烤野雞配科西嘉烏,一只港澳火腿,一只芥汁羔羊腿,一條珍貴無比的比目魚和一只碩大無朋的龍蝦。在這些大菜之間,還有較小的碟子盛著各種珍饈味。碟子是銀制的,而盤子則是日本磁器。

  弗蘭茲抹了一下眼睛,努力使自己確信這不是一個夢。在餐桌旁侍候著的只有阿里一人,而且手腳非常靈便,以致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贊賞。

  “是的,”他一面很安閑凝重地盡主人之誼,一面回答,“是的,他是一個可憐蟲,對我忠心耿耿,而且盡可能的竭力來證明這一點。他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而由于他很愛惜他的腦袋,他覺得他的腦袋之所以站得住,這一點不得不感謝我。”

  阿里走到他的主人前面,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辛巴德先生,”弗蘭茲說,“我想問問您是在怎樣的情形之下完成那件義舉的,您不嫌太唐突吧?”

  “噢!說來很簡單,”主人回答說,“這個家伙好象是因為在突尼斯王的后宮附近游蕩時被捉住的,按法律是這種地方不許黑人去的,國王就判了他的罪,要割掉他的舌頭,第二天要砍斷他的手,第三天砍下他的頭。我早就想雇用一個啞巴。等到他的舌頭被割掉以后,我就去向國王請求,要他把阿里賣給我,代價是一支漂亮的雙筒長槍,因為我知道他非常想要一支這樣的槍。他猶豫了一會兒,因為他非常想結果了這個可憐蟲。但我還有一把英國彎刀,這把彎刀可以把國王的土耳其劍切得粉碎,當我在長槍以外又加上這把英國彎刀時,國王就讓步了,同意饒了他的手和腦袋,只是有一個條件,不許他的腳再踏上突尼斯。這項交易條件實在是沒必要的,因為那膽小鬼一望見非洲海岸,就立刻跑到艙底下去了,非到我們望不見世界第三大洲的時候,才能勸他上來。”

  弗蘭茲沉默了一會兒,對于他的東道主在敘述這件事情時是那樣的冷漠無情,不知作何想法好,為了轉變話題,他說:“您的名字太讓人羨慕了,你真的也很象那個水手,您是在航行中度過一生的嗎?”

  “是的。我曾發誓這樣做,但在當時,我絲毫想不到竟能實現這一誓言,”陌生人帶著奇怪的微笑說。“我另外還發了幾個誓,我希望都能按時實現它們。”

  雖然辛巴德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態度很平靜,但從他的眼睛里卻射出了異常兇猛的光芒。

  “你受過很多苦吧,先生?”弗蘭茲試探地說道。

  辛巴德怔了一下,一邊用目光盯住他,一邊回答:“您怎么會這樣想呢?”

  “一切都使我這樣想!”弗蘭茲答道,“您的聲音,您的目光,您那蒼白的膚色,和甚至您所過的這種生活。”

  “我!我過著我所知道的最快樂的生活,真正的總督般的生活。我是萬物之王。如果我喜歡某個地方,就住在那兒;厭倦它了以后,就離開。我象鳥一樣的自由,也象鳥一樣有翅膀。我只要略微示意,我的部下就立刻服從。有時候,我同人類的法律開個小小的玩笑,帶走一個它所通緝的強盜,或它所追捕的犯人。然后我就施行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無聲的,但卻是確實的,沒有緩刑,也沒有上訴,有罰有赦,而誰都不知道。啊!假如您體驗過我的生活,您就不會再希望任何其他的生活了,您決不愿再回到塵世里去了,除非您要到那兒去完成某件大事。”

  “譬如說,復仇!”弗蘭茲說道。

  陌生人用那能看透人的心的目光盯著這個青年人。“為什么是復仇呢?”他問。

  “因為,”弗蘭茲答道,“在我看來,您似乎是一個為社會所迫害的人,和社會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啊!”辛巴德用他那種怪笑大笑著回答,笑時露出他那雪白銳利的牙齒,“您猜錯了。你以為我如此,實際上我是一個哲學家。有一天,或許我會到巴黎去,跟亞伯特閣下和穿藍色小外套的那個人作對。”

  “巴黎之行對您來說只是第一次嗎?”

  “是的,是第一次。您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很古怪,但我向您保證,我之所以把它推遲了那么久,錯不在我,我有一天總要繞著彎兒達到目的的。”

  “這次的旅行您準備不久就進行嗎?”

  “我也不知道,這得看形勢而定,而形勢是變化莫測的。”

  “我很希望您來的時候我也在那兒,我將盡力來報答您在基督山對我的殷勤款待。”

  “我很高興能享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假如我到那兒去,也許我不愿讓人知道的。”

  這時,他們繼續在用晚餐,但這頓晚餐倒象是專為弗蘭茲而準備的,因為那位陌生人對于這一席豐盛的酒筵簡直碰都沒有碰一下,而他的不速之客卻飽餐了一頓。最后,阿里把甜食捧了上來,說得更確切一點,就是從石像的手上拿下籃子,把它們捧到了桌子上。在兩只籃子之間,他放下了一只銀質的小杯子,銀杯上有一個同樣質地的蓋子。阿里把這只杯子放到桌子上時那種小心翼翼的態度引起了弗蘭茲的好奇心。他揭開蓋子,看到一種淺綠色的液體,有點象陳年的白葡萄酒,但卻一點都不認得那是什么東西。他把蓋子重新蓋好,對于杯子里的東西,仍象看以前一樣莫名其妙,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主人,他看到對方正在對他的失望微笑。

  “您看不出這只杯子里是什么甜食,覺得有點奇怪,是不是?”

  “我承認是這樣的。”

  “好,那么讓我告訴您吧,那種綠色的甜食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請大神朱庇特赴宴時筵席上的神漿王。”

  “但是,”弗蘭茲答道,“這種神漿,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里,無疑的已喪失了它在天上時的尊號而有了一個人間的名稱,用谷語來說,您可以把這種藥液叫做什么呢?說老實話,我倒并不十分想嘗它。”

  “啊!我們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就此顯露了,”辛巴德大聲說道,“我們常常和快樂擦身而過,可是卻對它視而不見;或即使我們的確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但是卻又不認得它。你是一個重實利的拜金主義者嗎?嘗嘗這個吧,秘魯,古齊拉,戈爾康達的金礦都會打開在你眼前的。你是一個富于想象的詩人嗎?嘗嘗這個吧,一切的界限都會消失的,無限的太空就會展現在你的眼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入無邊無際,無拘無束,盡情歡樂的天地。你有野心,想在世上高官厚祿嗎?嘗嘗這個吧,一小時以內,你就是一位國王了,不是處在歐洲某個角落里的某個小國王,而是象法國、西班牙或英國一樣,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萬物之王。你的寶座將建立在耶穌被撒旦所奪去的那座高山上,但卻不必被迫向撒旦稱臣,不必被迫去吻他的魔爪,您將是地球上一切王國的至尊,這還不誘人嗎?這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因為只要這樣做一下就得啦,瞧!”說著,他揭開那只里面盛著被他這樣一番贊美過的液體的小杯子,舀了一匙神漿,舉到唇邊,半瞇著眼睛,仰起頭,慢慢地把它吞了下去。

  當他聚精會神地吞咽他那心愛的珍品的時候,弗蘭茲并沒有去打擾他,但當他吃完以后,他就問道:“那么,這個寶貴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

  “你有沒有聽說過,”主人問道,“那個想暗殺菲力浦·奧古斯都的山中老人?”

  “當然聽說過。”

  “那好,你該知道,他統治著一片富庶的山谷,山谷兩旁是巍然高聳的大山,他那富于詩意的名字就是這么得來的。在這片山谷里,有山中老人海森班莎所培植的美麗的花園,花園里,有孤立的亭臺樓閣。在這些亭臺樓閣里,他接見他的選民。而就在那兒,據馬可波羅講,他把某種草藥給他們吃,吃下去以后,他們就飛升到了樂園里,那兒有四季開花的常青樹,有長年常熟的果子,有青春永駐的童男童女。嗯,這些快樂的人所認為的現實,實際上只是一個夢,但這個夢是這樣的寧靜,這樣的安逸,這樣的使人迷戀,以致誰把夢給他們,他們就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賣給他。他們服從他的命令象服從上帝一樣。他指使他們去殺死誰,他們就走遍天涯海角去謀害那個犧牲者,即便是他們在毒刑拷打之下死去,也沒人發出一聲怨言,因為他們相信死只是超度到極樂世界的捷徑,而他們已從圣草中嘗到過極樂世界的滋味。現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那種圣草。”

  “那么,”弗蘭茲大聲說道,“這是印度大麻了!我知道,至少知道它的名稱。”

  “正是這個東西,一點不錯,阿拉丁先生,這是印度大麻,是亞歷山大出產的最好最純粹的大麻,是阿波考調制的大麻。阿波考是舉世無雙的制藥圣手,我們應該給他建造一座宮殿,上面刻這樣幾個字:”全世界感恩的人士獻給出售快樂的人。‘“

  “你知道嗎,”弗蘭茲說,“你這一篇贊美詞是否真實或夸大,我倒極想自己來下個判斷。”

  “您自己去判斷吧,阿拉丁先生,判斷吧,但切勿淺嘗一次就停下來,象對其他一切事物一樣,我們的感官對于任何新事物的印象,不論是溫和的還是猛烈的,悲哀的還是愉快的,一定得嘗試了多次以后才會習慣。人類的天性同這種圣物必須作一番爭斗,人的天性生來不適宜于歡樂,只會緊緊地抱住痛苦。在這一場斗爭中,天性一定會被克服,現實生活的后面一定緊接著夢,那時,夢統治了一切。夢變成了生活,生活變成了夢。但把實際生活的痛苦同幻境里的歡樂比較起來,那種變化是多大呀!你不想再生活,只想永遠地呆在這樣的夢里。當你從虛幻的世界回到現實中來的時候,你就象是離開了那不勒斯的春天而來到了北極拉伯蘭的冬天,就象離開樂園到了塵世,離開天堂到了地獄!嘗嘗大麻吧,我的客人,嘗嘗大麻吧!”

  弗蘭茲惟一的回答就是舀起了一匙那種神妙的藥劑,份量約莫和他的主人所吃的差不多,把它送到嘴邊。“見鬼!”他在咽下了神漿以后說道,“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會象你所描寫的那樣美妙,但這種東西在我看來似乎并不象你所說的那樣有趣呀。”

  “因為您的味覺還沒有嘗出這東西的真味。告訴我,當您第一次品嘗牡蠣,茶,黑啤酒,松菌,以及其他種種您現在可口知名人士贊為無上美味的東西的時候,您喜歡它們嗎?您知道為什么羅馬人燒野雉吃的時候要在它的肚子里塞滿魏散草嗎?您知道為什么中國人愛吃燕窩嗎?哦,不知道!好,大麻也一樣,只要連吃一星期,您就覺得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東西能比得上它的甘美了,而現在您只覺得它很討厭,毫無味道。我們到廂房里去吧,那是您的房間,阿里會給我們把咖啡和煙斗拿來的。”

  他們都站起身來,當那個自稱為辛巴德(我們偶而也這樣稱呼他,因為我們就象他的客人一樣,得給他一個稱呼才是)的人吩咐他的仆人的時候,弗蘭茲就走進隔壁房間里去了。這個房間陳設得很簡單,卻很華麗。房間是圓形的,靠墻釘著富麗堂皇的獸皮,踏上去象最貴重的地毯一樣柔軟;其中有鬃毛蓬松的、阿脫拉斯的獅子皮,條紋斑斕的、孟加拉的老虎皮,西伯利亞的熊皮,挪威的狐皮;這些獸皮都一張疊一張地鋪得厚厚的,走上去就象在青草最茂密的跑馬場上散步,或躺在最奢侈的床上一樣。他們在長椅上坐了下來,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長煙筒已放在了他們的身邊,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并排放著許多支,沒必要把一支煙筒連抽兩次,他們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來點上火,就退出去準備咖啡了。房間里暫時沉默了一會兒,這時,辛巴德繼續想著他的事,他似乎老是在想某種念頭,甚至在談話的時候也不曾間斷過;弗蘭茲則默默地陷入了一種恍惚迷離的狀態之中,這是吸上等煙草時常有的現象,煙草似乎把腦子里的一切煩惱都帶走了,使吸煙者的腦子里出現了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

  阿里把咖啡端了進來。

  “您喜歡怎個喝法?”陌生人問道,“法國式的還是土耳其式的,濃的還是淡的,冷的還是熱的,加糖還是不加糖的?隨您喜歡,樣樣都很方便。”

  “我愛喝土耳其式的。”弗蘭茲回答。

  “您選得對,”主人說,“這說明您喜歡東方式的生活。啊!那些東方人,只有他們才知道該如何生活。至于我,”青年看到他臉上又現出一個古怪的微笑,“當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結了以后,我就要去死在東方,假使您想再見到我,您就必須到開羅,巴格達,或是伊斯法罕來找我了。”

  “啊喲!”弗蘭茲說道,“那是世界上再容易不過的事了,因為我覺得我的肩膀上已長出兩只老鷹的翅膀,憑著這一對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以內環繞世界一周。”

  “啊,啊!大麻終于起作用了。好吧,展開您的翅膀,飛到超人的境界里去吧。什么都不必怕,有人守著您呢,假如您的翅膀也象伊卡路斯的那樣被太陽曬化了,我們會來接住您的。”

  他于是對阿里說了幾句阿拉伯話,阿里便做了一個服從的表示,退后了幾步,但仍舊站在附近。

  至于弗蘭茲,他的身體里面起了一種奇異的變化。白天肉體上的一切疲勞,傍晚腦子里被事態所引起的一切焦慮,全都消失了,正象人們剛剛入睡,而仍自知快要睡熟的時候一樣。他的身體輕飄飄的似乎象空氣一樣,他的知覺變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強了一倍的力量。地平線在不斷地擴大,這不是他在睡覺以前所看到的那種在上空翱翔著的漠然的,恐怖的,陰郁的地平線,而是一種藍色的,透明的,無邊無際的地平線,彌漫著海的全部蔚藍色,太陽的全部光輝,和夏季的微風的芬芳,然后,在水手們的歌聲里,那歌聲是這樣的響亮動聽,要是能把他們的樂譜記下來,就成了一首神曲,他看到了基督山島,這已不再是波濤洶涌中的一座嚇人的巖石了,而是象流落在沙漠里的一片綠洲。

  當小船駛近它的時候,歌聲更響了,因為島上飄揚起一片令人銷魂心蕩的神秘的和聲,直升天際,象有一個羅萊似的女妖或一個安菲翁似的魔術家在引誘一個靈魂到那兒去筑起一座城池。

  船終于碰到了岸,但毫不費力,毫無震蕩,就象用上嘴唇碰到下嘴唇一樣。

  于是他在那不斷的美妙的旋律聲里走進巖洞。他向下走了幾步,或說得更確切些,是覺得向下走了幾步,一邊走,一邊吸著清新芳香的空氣,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塞茜的魔窟里一樣,他又看到了睡覺以前所見的一切,從辛巴德他那古怪的東道主,到阿里那啞巴奴仆。然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漸漸地逝去了,漸漸地模糊了,象一盞昏黃的古色古香的油燈,只有這盞燈在夜的死一般的靜寂里守護著人們的睡眠或安寧。石像還是以前的那幾尊,姿態栩栩如生,極富于藝術的美,有迷人的眼睛,愛的微笑和豐盛飄垂的頭發。她們是費蕾妮,喀麗奧柏德拉,美莎麗娜這三個鼎鼎大名的蕩婦。然后,在她們之間,象一縷清光,象一個從奧林匹斯山里出來的基督的天使似的,輕輕地飄過了一個純潔的身影,一個寧靜的靈魂,一個柔和的幻象,它似乎羞于見到這三個大理石雕成的蕩婦,象是用面罩遮住了它那貞潔的額頭。

  然后,這三尊石像脈脈含情地向他走過來,走到他躺著的床前,她們的腳遮在長袍里面,她們的脖子是赤裸著的,頭發象波浪似的飄動著,她們那種妖媚的態度即使神仙也無法抗拒,只有圣人才能抵擋,她們的目光里充滿著火一般的熱情,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象一條赤練蛇盯住了一只小鳥一樣;在這些象被人緊握住的痛苦和接吻似的甜蜜的目光之前,他只能屈服了。

  弗蘭茲似乎覺得他閉上了眼睛,在他作最后一次環顧時,他看到那些貞潔的石像都完全遮上了面紗;他的眼睛已閉上了,已向現實告別了,他的感官卻已打開了,準備接受奇異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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