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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中法對照110

  法官在一片肅靜中入座,陪審員也紛紛坐下,維爾福先生是大家注意的目標(biāo),甚至可以說是大家崇拜的對象,他坐在圈椅里,平靜的目光四周環(huán)顧一下。每一個人都驚奇地望著那張嚴(yán)肅冷峻的面孔,私人的悲傷并不能從他臉上表現(xiàn)出來,大家看到一個人竟不為人類的喜怒哀樂所動,不禁產(chǎn)生一種恐怖感。

  “審判長說,”帶被告。“

  聽到這幾個字,大家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貝尼代托就要進(jìn)來的那扇門。門開了,被告隨即出現(xiàn)了。在場的人都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臉上沒有使人心臟停止跳動或使人臉色蒼白的那種激動的情緒。他的兩只手位置放得很優(yōu)美,一只手按著帽子,一只手放在背心的開口處,手指沒有絲毫的抖動,他的目光平靜,甚至是明亮的。走進(jìn)法庭以后,目光在法官和陪審人員掃過,然后讓他的目光停留在審判長和檢察官的身上。安德烈的旁邊坐著他的律師,因為安德烈自己并未請律師,他的律師是由法院指定的,他似乎認(rèn)為這是無關(guān)重要的小事,毋須為此請律師。那個律師是一個淺黃色頭發(fā)的青年,他要比被告激動一百倍。

  審判長宣布讀起訴書,那份起訴書占用了很長時間,在那個時間,大家的注意力幾乎都在安德烈的身上,安德烈以斯巴達(dá)人那種不在乎的神氣漠視著眾人的注意。維爾福的話比任何時候都簡潔雄辯。他有聲有色地描繪了犯罪的始末:犯人以前的經(jīng)歷,他的變化,從童年起他所犯的罪,這一切,檢察官都是竭盡心力才寫出來的。單憑這一份起訴書不用等到宣判,大家就認(rèn)為貝尼代托已經(jīng)完蛋了。安德烈聽著維爾福起訴書中接連提出來的罪名。維爾福先生不時地看他一眼,無疑他在向犯人實施他慣用的心理攻勢,但他雖然不時地逼視那被告,卻始終都沒能使他低頭,起訴書終于讀完了。

  “被告,”審判長說,“你的姓名?”

  安德烈站起來。“原諒我,審判長閣下,”他用清晰的聲音說,“我看您是采用了普通的審判程序,用那種程序,我將無法遵從。我要求——而且不久就可以證明我的要求是正當(dāng)?shù)摹_一個例外。我懇求您允許我在回答的時候遵從一種不同的程序,愿意回答。你提出的所有問題。

  審判長驚奇地看了看陪審官,陪審官則去看檢察官。整個法庭因為驚奇而鴉雀無聲,但安德烈依舊不動聲色。

  “你的年齡?”審判長說,“這個問題你肯回答嗎?”

  “這個問題象其他的問題一樣,愿意回答,審判長閣下,但卻要到適當(dāng)?shù)臅r候才答復(fù)。”

  “你的年齡?”審判長重復(fù)那個問題。

  “我二十一歲,說得確切一些,過幾天就要滿二十一歲了,因為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生的。”

  維爾福先生正在忙于記錄,聽到這個日期,抬起頭來。

  “你是在哪兒出生的?”審判長繼續(xù)問。

  “在巴黎附近的阿都爾。”

  維爾福先生第二次抬起頭來,望著貝尼代托,象是看到了墨杜薩的頭似的,他的臉上變得毫無血色。貝尼代托,則用上好的白葛布手帕瀟灑地抹一抹他的嘴唇。

  “你的職業(yè)?”

  “最初我制造假幣,”安德烈平靜地答道,“然后又偷東西,最近我殺了人。”

  法庭里爆發(fā)出憤怒的騷動聲。法官們也呆住了,陪審員現(xiàn)出厭惡的表情,想不到一個體面人物竟會如此厚顏無恥。維爾福先生用手按住額頭,他的額頭最初發(fā)白,然后轉(zhuǎn)紅,以至于最后熱得燙手。然后他突然起來,神情恍惚地四周環(huán)顧,他想透一透氣。

  “你丟什么東西了嗎,檢察官閣下?”貝尼代托帶著他和藹可親的微笑問。維爾福先生并不回答,跌倒在椅子里。

  “現(xiàn)在,被告,你肯講出你的姓名了嗎?”審判長說。“你歷數(shù)自己的罪名時那種殘酷神態(tài),你認(rèn)罪時的那種驕傲,——不論從法律上講或從道義上講,法院方面都將對你進(jìn)行嚴(yán)厲懲罰,這大概就是你延遲宣布你的姓名的原因吧,你是想把你的姓名作為你引以為自豪的高潮。”

  “真妙,審判長閣下,我的心思您全看透了,貝尼代托用盡量柔和的聲音和最禮貌的態(tài)度說。”這的確就是我要求您把審問程序改變一下的原因。“

  人們的驚愕已達(dá)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被告的態(tài)度已不再有欺詐或浮夸的樣子。情緒激動的人們預(yù)感到必然會從黑暗深處爆發(fā)雷聲。

  “嗯!”審判長說,“你的姓名?”

  “我無法把我的姓告訴您,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但我知道我父親的姓名,我可以把那個姓告訴您。”

  一陣痛苦的暈眩使維爾福看不見東西。大滴的汗珠從他的臉上滾落,他顫抖的手抓住稿紙,“那么,說出你父親的名字來。”審判長說。

  偌大的法庭里鴉鵲無聲,每一個人都屏息靜氣地等待著。

  “我的父親是檢察官。”安德烈平靜地回答。

  “檢察官?”審判長說,他楞住了,并沒有注意到維爾福先生臉上驚慌的神情,“檢察官?”

  “是的,假如你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可以告訴你,——他叫維爾福。”

  人們的激動情緒被抑制了這么久,現(xiàn)在象雷鳴似地從每一個人的胸膛里爆發(fā)出來了,法官無意去制止眾人的騷動。人們對面無表情的貝尼代托喊叫、辱罵、譏誚、舞臂揮拳,法警跑來跑去,——這是每一次騷動時必有的現(xiàn)象,這一切繼續(xù)了五分鐘,法官和憲警才使法庭恢復(fù)了肅靜。在這陣騷亂中,只聽到那審判長喊道:“被告,你要戲弄法庭嗎?你要在這世風(fēng)日下的時代,獨創(chuàng)一幟,膽敢在你的同胞面前創(chuàng)立一個藐視法庭的先例?”

  有幾個人圍住那幾乎已癱倒在椅子里的維爾福先生,勸慰他,鼓勵他,對他表示關(guān)切和同情。法庭里的一切又井然有序,只有一個地方還有一群人在那兒騷動。據(jù)說有一位太太昏了過去,他們給她聞了嗅鹽,現(xiàn)在已經(jīng)醒過來了。

  在騷動期間,安德烈始終微笑著看大家,然后,他一只手扶著被告席的橡木欄桿,做出個優(yōu)美的姿勢,說:“諸位,上帝是不允許我侮辱法庭并在這可敬的法庭上造成徒然的騷亂的。他們問我的年齡,我說了。他們問我的出生地,我答復(fù)了。他們問我的姓名,我講不出來,因為我的父母遺棄了我。我講不出我自己的姓名,因為我根本沒有姓名,我卻知道我父親的姓名。現(xiàn)在,我再說一遍,我父親是維爾福先生,我很愿意來證明這一點是正確的。

  那個年輕人的態(tài)度有讓人無法質(zhì)疑的東西,一種信心和一種真摯騷動平靜下來了。立刻,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檢察官,檢察官一動不動地坐著,象是一具剛遭雷劈的尸體。

  “諸位!”安德烈說,他以他的聲音和態(tài)度使得全場鴉雀無聲,“我對于剛才所說的話,應(yīng)該向你們出示證據(jù)并解釋清楚。

  “但是,”審判長惱怒地說,“在預(yù)審的時候,你自稱是貝尼代托,說你自己是一個孤兒,并聲稱你的原藉是科西嘉。”

  “那是我隨便說說的,目的是為了使我有機(jī)會發(fā)布剛才那個事實,不然的話,就一定會有人阻止我。我現(xiàn)在再說一遍,我是在一八一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在阿都爾降生的,我是檢察官維爾福先生的兒子。我可以告訴你們詳細(xì)的情節(jié)。我降生的地點是芳丹街二十八號,在一個掛著紅色窗帷的房間里。我的父親抱起我,對我的母親說我是已經(jīng)死了,把我包在一塊繡有一個‘H’字和一個‘N’字樣的襁褓里,抱我到后花園,在那兒活埋了我。”

  法庭里的人不禁都打起寒顫,他們看見那犯人的越說越自信,而維爾福先生卻越來越驚惶。

  “但你怎么知道這些事的呢?”審判長問。

  “讓我來告訴您,審判長閣下。有一個人曾發(fā)誓要向我的父親報仇,他早就在尋找殺死他的機(jī)會,那天晚上,他偷偷地爬進(jìn)我父親埋我的那個花園。躲在樹叢后面,他看見我的父親把一樣?xùn)|西埋在地里,就在這個時候上去刺了他一刀,然后他以為里面藏著寶貝。所以他開地面,卻發(fā)覺我還活著。那個人把我抱到育嬰堂里,在那兒,我被編為五十七號。三個月以后,他的嫂嫂從洛格里亞諾趕到巴黎來,聲稱我是她的兒了,把我?guī)ё吡恕K裕译m然生在巴黎,卻是在科西嘉長大的。”

  法庭里一片靜寂,這時,外面的人或許會以為法庭里沒有人,因為當(dāng)時里面沒有一點聲音。

  “說下去!”審判長說。

  “當(dāng)然羅,”貝尼代托繼續(xù)說,“撫養(yǎng)我的那些人都很愛我,我本來可以和那些人過很快樂的生活,但我那邪惡的本性超過了我繼母灌輸在我心里的美德。我愈變愈壞,直到犯罪。有一天,當(dāng)我在詛咒上帝把我造得這樣惡劣,給我注定這樣一個不幸命運的時候,我的繼父對我說:”不要褻瀆神靈,倒霉的孩子!因為上帝在賜你生命的時候并無惡意。罪孽是你父親造成的,他連累你生遭孽報,死入地獄。‘從那以后,我不再詛咒上帝,而是詛咒我的父親。因為這個我才說了那些讓你們遣責(zé)的話,為了這,我才使法庭上充滿了恐怖。如果這一番話加重了我的罪名,那么請懲罰我;如果你們相信,自從我落地的那天起,我的命運就悲慘、痛苦和傷心,那么請寬恕我。“

  “但你的母親呢?”審判長問道。

  “我的母親以為我死了,她是無罪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

  正當(dāng)那時曾經(jīng)昏厥過一次的那個貴婦人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喊叫,接著是一陣啜泣,那個貴婦人現(xiàn)在陷入一種劇烈的歇斯底里狀態(tài)了。當(dāng)他被扶出法庭的時候,遮住她的面孔的那張厚面紗掉了下來,騰格拉爾夫人的真面目露出來了。維爾福雖然精神恍惚,耳聾腦脹,卻還是認(rèn)出了她,他站了起來。

  “證據(jù)!證據(jù)呢!”審判長說,“要記得:這種話是必須要有最清楚的證據(jù)來證實的。”

  “證據(jù)?”貝尼代托大笑著說,“您要證據(jù)嗎?”

  “是的。”

  “嗯,那么,先請先看看維爾福先生,然后再來向我要證據(jù)。”

  每一個人都轉(zhuǎn)過去看檢察官,檢察官無法忍受那么多人的目光只盯在他一個人身上。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法庭中心,頭發(fā)散亂,臉上布滿被指甲抓出的血痕。全場響起一陣持續(xù)頗久的低語聲。

  “父親,”貝尼代托說,“他們問我要證據(jù)。你希望我給他們嗎。”

  “不,不,”維爾福先生用一種嘶啞的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不必了!”

  “怎么不必呢?”審判長喊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我無法和這種落到我身上來的致命的重壓抗?fàn)帲T位。——我是落到一個復(fù)仇之神的手里了!無須證據(jù),這個年輕人說的話都是真的。”

  全場被一種象預(yù)示某種惡劣的自然現(xiàn)象那樣陰森凄慘的沉寂彌漫著,大家都驚慌地寒顫著。

  “什么!維爾福先生,”審判長喊道,“你難道昏了頭嗎?什么!你的理智還在嗎?你的頭腦顯然是被一個奇特、可怕、意想不到的污蔑弄糊涂了。來,恢復(fù)你的理智吧。”

  檢察官低下頭,他的牙齒象一個大發(fā)寒熱的人那樣格格地打抖,可是他的臉色卻象死人一般毫無血色。

  “我沒有喪失理智,閣下,”他說,“你可以看得出:失常的只是我的肉體。那個年輕人所指控我的罪,我全部承認(rèn),從現(xiàn)在起,我悉聽下任檢察官對我的處置。”

  當(dāng)他用一種嘶啞窒息的聲音說完這幾句話后,他踉踉蹌蹌地向門口走去,一個法警機(jī)械地打開了那扇門。全場的人都因吃驚而啞口無言,這次開庭審判使半月來轟動巴黎社會的那一連串可怕的事情達(dá)到了最高峰。

  “噢,”波尚說,“現(xiàn)在誰會說這幕戲演得不自然?”

  “噢!”夏多·勒諾說,“我情愿象馬爾塞夫先生那樣用手槍結(jié)束他的生命,那總比這場災(zāi)禍來得舒服點。”

  “那么他犯了殺人罪了。”波尚說。

  “以前我還想娶他的女兒呢!”德布雷說,“幸虧她死了,可憐的姑娘!”

  “諸位,審問暫停,”審判長說,“本案延期到下次開庭辦理。案情當(dāng)另委法官重新審查。”

  至于安德烈,他仍然很平靜,而且比以前更讓人感興趣了,他在法警的護(hù)送下離開法庭,法警們也不由自主地對他產(chǎn)生了一些敬意。

  “嗯,你覺得這件事情怎么樣,我的好漢?”德布雷問那副警長,并把一塊金路易塞到他的手里。

  “可能酌情減刑。”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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