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越多,幸福就越難
選擇越多,幸福就越難
選擇越多,幸福就越難
云也退
汪丁丁先生在2月的一則博文里對信息泛濫的現代,以及注意力資源的分配問題發表了一番評論:“我的移動硬盤不斷更新,今天,經過一星期的折騰(從幾十塊移動硬盤里刪除重復的文檔),終于可以攜帶3T的移動硬盤旅行了,一塊1T的,都是學術文獻(十幾萬篇),一塊2T的,主要是課程教材(工具書、音頻、視頻)。兩種品牌,合在一起最輕。”他說,他瀏覽這1T的文檔,得出一個結論是:“假如你要坑害一位年輕人,只要將這塊移動硬盤給他。”
汪先生是個人文主義者,很廣博,有人拿他與文藝復興時代的諸賢相類比,那時知識尚未分化成諸多以鄰為壑的學科,一個“博物學”就能涵括天文、地理、動物、植物、微生物、生理乃至星相等一干學問,達·芬奇、帕斯卡爾、伽利略、玻意爾之類全才群星璀璨。然而,汪先生卻不肯把自己的思想食糧隨意授人:他是輕視“一位年輕人”的閱讀能力嗎?
我想他的意思是,在1T的文檔里做選擇,會要了人的命。
文科大學生都是抄過書單的,有的還不止一次,每一份書單都來自你信任的老師,或者是成功人士(“奧巴馬/比爾·蓋茨/巴菲特……的書架”之類)。一份詳細的、長長的書單,會增加你對開列者的崇敬,但是,書單的長度與你所受的閱讀激勵的強度卻是成反比的,10本書的一張單子,要比50本書的單子更讓你有開卷的沖動。過多的選擇讓人絕望,但“像某人一樣博學”的誘惑又擺在那里,因此,那些教你在一周之內掌握某復雜技能(如金融投資)或知識(如“歐洲史”)的書總是很受歡迎,因為人們知道,自己很難有能力覆蓋一門知識里所有的選擇,但又渴望找到一個勝似于此的捷徑。
那時我們寫畢業論文,導師一氣發下來二三十個論文題目,頗讓人有點無所適從,不過,很快也就想明白了:選項既如此多,任擇一個隨意寫寫大概就行,諒必沒人會細細審讀它們。選項一多,每個選項的意義便被稀釋了。然而,你讀一份厚厚的超市商品目錄冊時,感覺就會不同,因為買東西涉及你的腰包,繁多的選項,會讓你一籌莫展,總覺得最終被放棄的選擇更好一些。你當然希望范圍大一點,選起來更加寬松,可結果卻是拈輕怕重,舉棋不定。
很多人懷念選項偏少的童年,它們多數都有個貼近自然的背景,有鄉野的玩物,樹葉、石子、小昆蟲、秋千,農業、鄉村使人淡定滿足,而工業、城市則教人興奮躁動。興奮是由于選擇多了,選擇多了帶來了幸福感的計算。舉個例,倘若我家附近只有一個游泳池,我工余的鍛煉便可能集中在水中進行,不會考慮別的;但假如我家附近除了泳池外還有一個網球場、一個高爾夫球場和一個籃球場,而我偏巧又是四項全能,那么,我消耗在游泳上的那一個小時,似乎讓我損失了打籃球、打高爾夫球和打網球的機會——幸福感和滿足感就因此受了損。
機會成本的升高,使我越發難以確認我的幸福會落在何處。譬如眼下,我就在讀一本小說、一本理論著作和一本回憶錄之間猶豫不決,最終,我只能選擇一本最薄的——我是這么想的:就算它不如另兩本出色,甚至很平庸,我的損失也會因為費時不多而略得彌補。
“寫薄書”幾乎是每一部創意寫作教材里都會出現的建議,這些教材告訴作者要清晰簡明,勿增贅言,要逐條對照喬治·奧威爾的名文《政治和英語》中開列的“good writing”的標準來完善自己的創作:奧威爾自己就是善寫短作品的人,他最長的小說也就十萬字出頭,既經濟又高效地替他奠定了不朽的名聲;不要忘記他還是個一等一的政論作家,西方世界對那些文章的評價,還要高于刻意而為的《一九八四》。
大眾閱讀市場成型之后,作者必須學著“善待”讀者,篇幅短小,姿態就更友好,與價格優勢相比,節省讀者的時間,更能為一本書在浩瀚的同類商品之中中選增加勝算。說白了,“寫薄書”是為了幫助讀者克服選擇困難癥:現在還有幾個人,能在八百多頁一本的狄更斯或巴爾扎克里消耗光陰呢?
諾貝爾獎得主,以色列裔的美國學者達尼埃爾·卡尼曼這幾年很紅,他的《思考,快與慢》里提到他和同事的一個著名實驗,他們發現,愿意在周圍的人一年能掙38000美元的情況下掙35000美元的人,要比愿意在周圍的人一年掙30000美元的情況下掙33000美元的人少一些。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這卻是一個正面的例子,說明傾向(preference)并不總是奔著利益最大化去的;還有其他因素摻雜于我們的選擇里。
我周圍的人都比自己掙得少,這就好比我住在一個附近只有游泳池,沒有別的健身場館的地方——在兩種情況下,我都感到滿足。相反,我掙得很多,但別人比我更多,這就好比我在一個豪華商場里,攥著大把的錢卻無所適從,因為我擔心任何一個選擇都不是最好的。購物天堂許諾的自由帶來的快感,被選擇困難癥所抵消,就好比你登上九五之尊,面對一眾后宮佳麗,自己卻不幸陽痿了;假如你在一個真正的消費社會里沒頂,你對任何東西的興趣都會在比較和選擇中降低。
能克服選擇困難癥的,只有兩個辦法:要么改進選擇方法,要么減少選項。在博文里,汪丁丁說他關掉了微信,不僅是為了把大量無用的信息阻隔在外,也是為了減少自己的選擇——多一個選擇,你就將多投去一份注意力。一個合格的現代媽媽,不僅得會給孩子換尿布,還得具備不必考察過所有的尿布品牌后才能做出選擇的能力,她的頭腦必須很清醒:窮盡一切選項后的選擇未必是最好的,幸福之最大值,處于從無知到“全知”之間的某個點上。
也許,知識是所有的欲望對象之中最為多多益善的,對于一個好學的人來說,放棄任何一門學科知識,大概都有點可惜。汪丁丁引用了一位學友的話:“或許,在未來條件允許的時候,我會拔掉電腦的網線,回到八十年代的生活方式中去。”他說的是“生活方式”,能夠屏絕干擾,在極有限的選擇之中專注地修身齊家,精讀有限的經典,把選項數量降到一個較低的水平。但是,我注意到這里有個限定:“在未來條件允許的時候”——什么時候條件會“允許”?
難以確定,掙多少錢都不夠。用汪自己的話回答:“如果物質生活的底線堪憂,焦慮感就將主導一切行為,從而談不上對未來有所想象。”
八十年代萬劫不復,由于知識分得前所未有的細,掉書袋的人也前所未有的多了。他們告訴你,這個領域分為四個子領域,分別是一二三四,第一個子領域的必讀書目是五六七,第二個子領域的必讀書目是八九十,第三個子領域的必讀書目是……什么,你問生活?這要看怎么談了,哲學家有哲學家的談法,文學家有文學家的談法,有生活現象學,生活倫理學,日常生活批評……于是,想起幾年前,我訪問過一位年過五旬的藝術家,談起閱讀,他沉穩平靜地說:“凡有不明白的,你去讀《蒙田隨筆》就可以了,蒙田已經說盡了。”這樣的斷語,我真沒在其他人、尤其是博學的人那里聽到過。